田酒眼神在他手上那一把茅草上移動,抽了兩根出來,問道:“你弄這麼多茅草幹嘛?”
嘉菉見她隻拿兩根,嗤了聲收回手,自己拿了一根慢慢剝,悶頭道:“不幹什麼,好玩。”
綠色粗糙的外皮一層層剝開,露出裡面一條似蘆花的白穗子,捏起來有點硬,像幹棉絮。
他猶豫了下,這東西真能吃嗎?
一擡頭,正對上田酒似笑非笑的目光,莫不是在笑他?
嘉菉一咬牙,立馬把白穗塞進嘴裡,一嚼又幹又硬,哪有什麼甜味?
“呸!”
他一口吐出來,嘴邊還挂着絲絲白毛,激動道:“你居然騙我!”
山中安靜,他的嗓門引來不少人回頭看,田酒眼睛彎得像月牙,笑盈盈地摘掉他嘴邊一抖一抖的白毛。
“笨蛋,你手上那些都老了,你嘗嘗這個。”
她把早就剝好的茅針塞進他嘴裡,嘉菉下意識一抿,不小心含住田酒半截指尖。
他瞬間僵住,紅潮肉眼可見蔓延開,胸膛到耳根子全都绯紅一片。
意識到自己的反應,他腦子嗡一聲,莫名不知所措。
田酒眨眨眼,指尖撓了撓他的唇:“張嘴啊,你怎麼呆住了?”
嘉菉松開那截手指,猛地後退兩步,反應頗大。
田酒奇怪:“不好吃嗎?我選的這根是最嫩的。”
舌尖還盤旋着濕潤軟嫩的穗芯,隻輕輕一抵,便能嘗到清甜可口的味道。
嘉菉含着那截穗子,别過臉,下颌緊繃,胸膛起伏着。
田酒歪頭:“你怎麼不說話?好不好吃?”
嘉菉後背微微弓着,姿态像是蓄勢待發的獸類,嗓音啞着答:“很甜。”
“是吧,嫩茅針很好吃的,以後要選短胖的,草皮還軟着的……”
田酒絮絮叨叨地教着他,剝了剩下那根茅針自己吃了,香甜味道叫她眯了眯眼。
她走出幾步,嘉菉還站在原地。
“你幹什麼,快跟上。”
“……好。”
嘉菉别别扭扭地跟上來,卻不肯離她太近。
田酒也不知是怎麼了,今天一天嘉菉似乎都在躲着她。
但大家夥一起栽樹,量多活重,田酒也沒有太多心思分給他,直到太陽西落,大家陸陸續續回了家。
田家村周邊的山都不高,不管是林山還是茶山,全都低矮好爬,小半個時辰就能爬到山頂,村民平時自己也會進林山砍樹。
因此下山時,大家都各自回家 ,離得早就早點回去吃飯,離得晚就多種幾棵樹再走。
田酒正在給一株樹苗添土,自己埋頭鏟了半小時,隻發覺周邊越來越靜。
等她終于幹完,一擡頭,隻剩下稀稀拉拉幾個人,她随意掃了一眼,忽然心頭一跳。
嘉菉怎麼不見了?
她又細細看了一遍周邊,嘉菉确實不在。
這山雖然低矮,可嘉菉才第二次來,猛然間人不見了,田酒不免焦心,立即撒手去找。
另一邊大坑裡,嘉菉摔得七葷八素。
他就是出來上個廁所,怎麼就摔進來了?這誰挖的坑?
他正要起來,腳腕處突然傳來一陣尖銳刺痛,人又跌回去。
嘉菉這才發覺,這坑挖得陰險,地面不是平的,而是凹進去的,像個嵌進去的碗底。
人從高處摔下來的沖勢正好對上傾斜地面,十有八九得受傷,若是運氣不好,摔斷了腿也有可能。
嘉菉坐在坑裡,望向一人多高的光滑坑牆,若是他的腳沒傷着,肯定能爬上去,可現在一動就疼。
這可如何是好。
他今天一直躲着田酒,瞧她那認真鏟土幹活的樣子,怕是一時半會都難發現他不在。
前幾天才下過雨,凹進去的坑底還積着一汪泥水,到處都是軟爛的枯枝爛葉。
嘉菉剛才栽進泥水裡,現在滿身濕哒哒黏糊糊,再加上摔傷的腿很疼,渾身都難受得緊。
他望着頭頂那一方不大的天空,喊了好幾聲,可什麼回應都沒有,連隻鳥都沒飛過。
怪他當時還在出神,壓根沒注意自己走遠了,這會也不知道離田酒有多遠。
幾嗓子喊出去,喉嚨發癢,他咳了幾聲,爬到泥土壁旁靠坐,盡量保存住體力。
安安靜靜的山林,他坐在大坑裡。
世界空空蕩蕩,好像隻剩下他一個人在無力掙紮。
時間不知道過去多久,腳上的疼痛已經漸漸麻木,頭頂那一方天空開始緩緩變暗。
他告訴自己,田酒會來找他的。
可望着天光一寸寸地消失,萬籁俱寂中,還是有些許恐慌絲絲縷縷爬上來,纏繞住他。
田酒真的會來找他嗎?
他會不會被人遺忘在這裡,就像小時候,既明早慧成熟,詩書禮樂無一不通,而他就像個普通的孩子,會惹禍會吵鬧,理所當然地就被忽視、被遺忘。
于是他越發張揚傲氣,想要彰顯出自己的存在,得到的評價卻仍是“不肖其兄”。
可在這小山村裡不一樣,比起既明,他才是更有用的那一個。
她說過的,是為了他才把他們帶回來的。
她會找到他……的吧?
會嗎?
這是他想要的答案,但他不敢肯定。
嘉菉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等到黃昏天空一點點染上幽深的藍,還是毫無動靜。
他垂下頭,看着自己沾滿枯葉髒兮兮的衣裳,像隻主人抛棄的野狗。
嘉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騙人。
“……嘉菉!”
“嘉菉!嘉菉你在哪……”
一陣淩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嘉菉倏然擡頭,第一眼看見的是那條蕩下來的辮子,輕靈一晃。
叫他不合時宜地想起某個夏夜裡,那條辮子掃過他面頰的觸感和香氣。
焦灼緊繃的神經陡然輕松,仿佛又回到那美好的一刻。
說不清此刻的感受,嘉菉隻覺得他控制不住自己淩亂的面部表情,想哭又想笑。
他努力彎了彎嘴角,說出的話音卻帶着顫。
“你怎麼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