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大的傘下擠着許多人,三十六傘骨連着木珠長穗,在紛紛雪片中被沁成深紅。
晏熔金垂着眼睛,成绺的額發戳得他眼睫連眨,迷茫和苦悶交織在他面上,這是他第一次猶豫不決,因為他已違背他的原則。
半年前,是冬來時助他逃脫,在提及秀才養父時,他眼裡閃爍着驕傲與向往,他同他的哥哥,不是一路的人。
冬信是冬來時的人,初來粥廠時自稱已脫離山匪,是吳定風與陳驚生分家後、趁亂作鳥獸散的人之一。
晏熔金知道他手下聚着一夥弟兄,也不過才半個月。那時屈鶴為刁難他,束縛他的手腳,叫受他恩惠的冬信大怒而起,言明他的弟兄都願意跟着晏熔金,隻要晏熔金一句話,他就是新的“山大王”。
晏熔金又驚又怒,叫他歇了心思,這句話往後一個字也不能提。
事後晏熔金細細查問,得知他們雖不曾傷人,但越貨沒少幹。
于是好幾回寫下原委,要将他們交由官府處置。同時勒令清白的冬信,和他們斷了。
然而朝夕相處的冬信,眼裡含着一泡淚,叫他去看了那些山匪從良的生活,他們之中有籠在包子白氣裡的攤主、有滿臉苦相的搬貨工、也有攢錢進幼兒學堂旁聽的老學生......
冬信說:“能找到的苦主,他們都送了錢貨回去。您當知道,當初他們落草是為了活着,是因為世道不好;如今您和何大人來了,他們立即脫身做好老百姓,說到底,已經在‘活下去’的範疇裡,選了有良心的法子了。”
晏熔金長久地沉默,信紙被他緊握的掌心濡濕好幾回。
他雖知道,自己做不到包庇;但也清楚,自己的猶豫不決與拖延,就已是對自己内心法度的背棄。
什麼樣才是絕對正确的做法呢?
沒有任何一條法度,是怪世道和君王的。
在聽到衙門的馬蹄逼近時,他心裡竟有兩份輕松——讓他忍不住唾棄自己是懦夫的輕松。
上頭知道了,抉擇就落不到自己身上了。
然而事到如今,他又忍不住擔心冬信。畢竟事已敗露,縱然真的什麼都不曾做過,他從前的身份也能要了他命。
山匪受招撫,也是要先“自投羅網”,寫“認罪書”的,他如今潛藏,是“拒不認罪”,旁人就是包庇的同犯。
晏熔金自覺走進關押的單間,瞧着沿牆邊竄行的細鼠,扪心自問:我做錯了嗎?如何才是對呢?
他知道冬信的父親是一位被頂功名、不得志的秀才,知道冬信是由自己的恩人托付的,知道冬信出現時隻是個吃不飽的井州百姓,于是他接替他的父親教導他,他還一份欠的恩情,他盡一個朝廷官員應盡的職責。
或許,他該在第一面就将他押送官府。
然而那時候他太瘦弱無助,同無數井州貧民一樣,叫自己想着先予他飽腹。然而這一拖,就得知了他的身世和過去,見着了他一闆一眼拿筆的樣子。
當時他想,法度是為了廣泛地衡量公正;但在單個人面前,境況殊異,有時也能法外容情。
他從來不敢深思這究竟是正義,還是私心。他隻想着,這樣對誰都好,對誰都沒有不好。
但沒想到,冬信就像地上的蘿蔔,他底下連着一串陰私的根須,連着拔起來,不知道在哪落刀能正正好将他們分開。
當初的放任,竟鑄成大錯。
灰敗的土牆上嵌着絨絨的黴綠,晏熔金感到無地自容,因為他的錯,将恩濟堂六十二口人全牽扯了進來。
幸好蒼無潔總是來無影去無蹤,除卻他與冬信,沒有人知道他憩在落鎖的小閣樓上。
何崇山與小要被關在他右間,牆這面共三間牢房,還空着一間。這排牢房的待遇要比别處好些,至少有鐵闆床和被褥,至于多髒多亂先别管。
何崇山不知曉他心裡百轉千回,還嚷嚷着出去要何觀芥給他們好看。
在獄卒為難地過來,給何少爺送了隻幹淨蒲團,低聲求他:“一會丞相的人要過來,您委屈一陣,就走個過場,很快就放您出去。”
何崇山黑着臉,支使他:“再拿倆過來,還有倆屁股杵着呢看不見?”
“還有,為啥把晏熔金和我們分開關?說起話來都别扭,跟隔着鳥籠子似的......”
獄卒依言捧了蒲團和酒食來,在他要挪位置時犯了難——
“何公子,這是丞相的吩咐......”
何崇山這才想起來,晏熔金是實打實的屈狗的人,他不清楚晏熔金怎麼混到岔路去的,隻知道他同屈狗一向不對付,當即也同仇敵忾起來,唆使他調轉到他哥手下,至少做事不用束手束腳。
末了還撓頭問:“說起來這麼久,我還不知道,你爹是誰啊,叫屈......叫那誰這麼看不慣你、又不幹掉你?”
晏熔金面色如常:“家父家母因被構陷早逝,我由舅舅舅母照顧大,他們都是平常人家。”
何崇山苦思了會兒,高呼一聲“燕子!我知道了!”
一巴掌沒輕沒重地拍在小要屁股上,叫人敢怒不敢言地瞪了一眼。
“你知道什麼了?”
“這屈鶴為可變态得很!據說男女通吃......我還聽說,他用妖術把娈童變成自己的模樣,徹夜淫.亂!”
“壞了!他一定是看上你了!”
晏熔金嘴角抽了抽,有苦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