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腔疼痛得像要撕裂;而内心哀切,與身體分開,遠遠落回大業的軍中。
北夷的“猛禽”大将成吉,正冷冷打量他。
“丞相真是難請。”成吉揮手靜止了鐵籠,按着尖角将他扶正。
譯官就在旁邊,成吉卻執意自己用古怪的大業話腔調和他打招呼。
屈鶴為喘息着擡頸,發與面上皆粘着草葉,然而尚有餘力嘲諷:“大業話難學,真是難為你了。但好歹從腦子到腳底闆,你空空如也的身上唯一還有的,也就是這笨舌頭了,大業仁慈,竟也允許狗舌頭沾光吐人言!”
這罵得忒長忒髒,譯官矮着身,小心換成短短一句北夷話:将軍,他說您舌頭聰明。
成吉疑惑皺眉:“不,他似乎在罵我。”
譯官說:“怎麼會呢,他已屈從于北夷的淫威。”
成吉問:“這是好詞嗎?”
譯官說:“包的。”
屈鶴為緊着牙,問成吉:“王眷殊和你們什麼關系?”
成吉聽了缺斤少兩的翻譯,奇怪道:“你摔成傻子了?王,可汗,當然是我們擁護的主人。”
譯官傳達:“是主人。”
雖則雞同鴨講,但屈鶴為的理解歪打正着,王眷殊的确早與北夷勾結。
也正是因此,收到她請罪信夜往皂莢林赴約的屈鶴為,才會被暗算落入敵營。
屈鶴為記得王眷殊曾經的樣子,她站在燈會橋上為百姓露出的笑和歎息,她與他共談改革時躊躇滿志的神采......他總相信,人不會全然改變的,以至于被舊日蒙騙,沒有冷靜殘酷地審視她如今的心。
他中招被迷倒的前一刻,皂莢葉被滾地風抛起,又向前撲跑,落下時像雪,前推時似浪,将過去的情誼一掃而空。
最後一眼,隻剩光秃秃的腳下。
成吉說:“你落到我們手裡,願不願意識時務點,給我們做事?隻要你一個點頭,喝下我們北夷的盟約酒,就可以回去繼續做你風風光光的大丞相。等北夷占領了大業,你就能拿到解藥,再來做北夷的大官!”
屈鶴為說:“我不喝酒。”
成吉冷笑道:“挑嘴可不是個好習慣,它帶來的代價,要看你的骨頭硬不硬了!”
兇猛的鷹被饑餓之火燒了三天,暴躁又亢奮,将它們與血肉外翻的人關進籠子,掙紮、撞擊、撲棱、痛呼、嘶鳴,像地獄一樣困住人的精神。
讓人忘記籠子外面的天和地有多平靜溫和,忘記生命與痛苦并不永遠伴行。
血液撲向鐵杆外,你知道它流淌的聲音嗎,窣窣的,像千足蟲。
你知道用人鈍平的齒扯斷飛禽喉管的感覺嗎,牙竟能像肌肉一樣繃緊了,像鐵桶,在扯下後失去知覺,涎水在淌,但隻聞得到看得到血液,分不清它在朝裡還是朝外流。
成吉每日都來問:“還不肯麼?”
屈鶴為就死死盯着他,咧開血齒像預備對待老鷹那樣對待他。
成吉同旁人說:“這是個硬骨頭。”
“打斷他的手足,再放隻活鷹進去,這次不要讓他咬死它。”
小兵問:“何不拔下他的牙?”
成吉說話時始終朝着屈鶴為,帶着欣賞的微笑:“要是他死也不降,配得上做我的人骨錘,我要完整剝下他的皮囊欣賞,用他最堅硬的骨頭連同牙齒,做成我新的兵器。”
譯官盡職盡責地告知屈鶴為,這時候倒是一字不落。
屈鶴為幾乎不能被稱之為“人”,他蜷成一團,衣襟破裂,鮮血橫流、難辨源頭,自被啄秃的頭皮遊過眉骨,蓋住了那處的刀疤,而後一路向下,在孔竅與骨節處迂回而落,最終順着伸出鐵杆的指尖一路向前,仿佛要回到大業去。
他有時閉眼會看到狀元大殿上聖上托起他的肘彎,一仰頭就被十七歲的春枝搔了面頰;然而再睜眼,卻見到夢中山河破碎的虛影,慘死的血鷹與戰時的号角、大地的震顫,侵襲了他的五感,長長久久、不得停歇。
血液濡濕他的睫毛,靜靜往下滴,像更漏。
譯官不忍,側身用大業話勸他:“您便是詐降,也好過現在。”
然而屈鶴為鼻息帶笑,張口說了鷹籠中的第一句話。
是不太流利的北夷話——
“他背叛了你,叫我詐降。”
成吉眯着眼笑了:“你的同胞也砍?”
譯官的眼驚恐大睜:“丞相!你怎能如此!”
屈鶴為拖着身體勉力支撐起一點,使自己的臉脫離地面。
他看着譯官,眼擲冰棱:“叛徒,從不是我大業同胞。”
成吉蹲在他面前,用袖子擦了擦他面上的血,掠過他眼睛時屈鶴為禁不住微微後縮,像是被風割傷的薄葉。
成吉驚訝地捏起他蒼白的下颌,锢住他欲咬自己的利齒,打量道:“你的眼,讓鷹給啄了?”
源源不斷的血液滾下,隻是已經很細,仿佛連受傷捅漏的生機都要流盡,而那處眼窩将成枯樹、成空坑。
屈鶴為說:“你抓了我,并不會影響任何,隻會讓大業人更恨你,讓大業的兵馬更英勇。”
成吉松開手,割下那截髒袖子,緩緩站起俯視血濘中的他:“丞相,我欽佩你的勇氣,然而讨厭你的敵對。”
“我們——血鷹,比大業更了解、賞識你。在你自己的國家都怨恨你,認為你沒有忠心和能力時,是我們看到了真相。”
“可那麼多次,你炖了我們的信号‘鷹’,燒了我們的結盟信——”
“你在自己的國家裡都兩面三刀,怎麼不能在這裡做些小小的變通?”
屈鶴為的唇角狠狠一抽,心道,果真不要讓傻子學漢話,兩面三刀是這麼用的嗎!
但現在當然不是“好為人師”的時候。
屈鶴為一面慶幸着自己的學生聰穎,一面鑽入自己殘破的大袖下面,不露出臉叫他看見,叫自己惡心:“聽不懂。”
成吉怒得踹了腳譯官的屁股,對着瑟瑟發抖吓白臉的下屬吼叫:“譯啊!蠢貨!等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