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壬午朔日,東南方。
仲夏,淋漓的雨如殘譜斷弦,不成調地淅淅瀝瀝。靈秋抱着師父逍遙散人的手,腳踩一截小臂粗細的梧桐枝,掠過朦胧的天際。
陸地很近,冷風将衣袍吹得潤濕。逍遙散人伸手往下一指,笑道:“你瞧,這就是大名鼎鼎的丹碧峰。”
雨絲如同一道銀閃閃的珠簾橫在眼前,靈秋伸手撥開,隻見梧桐綠葉的空隙裡,街道寬闊,人煙阜盛,各個門派衣着不同的弟子絡繹不絕。
街市像一隻色彩斑斓的巨蟒,在青翠的山谷間緩慢挪動。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凡人。
三日前,她離開魔域,化名淩秋,潛入了人間胥陽山上一座名不見經傳的仙門——逍遙派,名義上是奉命尋找遺落千年的仙門至寶乾坤山海圖,實則是為了逃離魔尊焱猙的監視,調查母親死亡的真相。
她在百年前的大戰中重傷失憶,百年間,除了“芙蓉妃”這個封号,對母親幾乎一無所知。
史書記載,芙蓉妃是仙門中人,三百年前為助焱猙奪位,自戕于敗軍陣前。
所有人都說她與焱猙琴瑟和鳴,相愛甚笃。
若非意外看到母親死前泣血的親筆信,靈秋幾乎信了這番說辭。
人間的雨季潮濕而漫長,晦暗的天際線昏昏懸在萬裡之外,一如三百年前觸手難及的真相。
靈秋仔細觀察着整座丹碧峰,梅雨季的天氣如此多變,師徒兩人落地時,早已雲銷雨霁。
逍遙散人牽着她走進整條街上最氣派的一座酒樓。
逍遙派并不寬裕,他靠在櫃台邊同小厮就着一壇酒的價格來回拉扯,靈秋拿了糖人,坐在酒樓外的台階上,對着滿街來往的行人發呆。
當初為了順利潛入逍遙派,她封印魔氣,變作凡人稚子的模樣。酒客匆匆,來了又走,沒人将她放在心上。
這些修士大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眼前這個人畜無害的孩子竟然是魔尊焱猙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
過去百年,靈秋以一人之力,殺伐不止,替焱猙蕩平了整個魔域的叛軍,心狠手辣,被冠以殺神之名。
魔域中人一向對她懼怕至極,每每凱旋回朝走過長街,人人低眉垂首,閉口噤聲,本就蕭條的街市往往因她的到來顯得愈發死氣沉沉。
如今高坐鬧市,實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靈秋往酒樓裡望一眼。
逍遙散人正同一群大漢坐在一起滔滔不絕地侃大山。談笑間他随手按了按肩膀,端起酒碗大喝一口,接着發出一聲極其誇張的、滿足的喟歎。
怎麼會有這麼愛喝酒的凡人老頭?
靈秋轉過身,單手拖着腮,對着糖人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她坐在高高的台階上,遠遠瞧見對面街市的蜜餞鋪子裡一窩蜂地跑出一群孩子。為首的是一個極漂亮的小男孩。
他穿着月白色的錦緞袍子,身後背了把小小的寶劍,劍柄鑲嵌了一圈細碎幽藍的寶石,在雨後初晴的天空下閃爍出璀璨的光華。
好美。
靈秋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方。
小男孩帶着自己的玩伴環顧四周,一眼便相中了她所在的這處高地,蹬蹬蹬地跑過來,幾步跨上台階,停在她面前。
他終于清晰地看到她,眼神一亮。
“就是你了!”他長得玉雪可愛,聲音也好聽,說完這句話後徑自跨上一階,站到了她身側。
随後,在靈秋困惑的目光中,其餘幾個小孩紛紛跪倒在地上,沖着小男孩和她連磕三個響頭,嘴裡念念有詞,大喊道:“參見天下第一劍尊,劍尊大人萬歲萬歲萬萬歲!”
于是靈秋連糖人也不吃了,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盯着他們。
她身側的小男孩顯然就是所謂的天下第一劍尊了,他在這時故作沉穩地點點頭,說了句“免禮”,轉過身對靈秋道:“你是何人,為何見到本劍尊還不參拜?”
“因為你不是劍尊。”斜陽溫暖,靈秋抿了口糖人,懶洋洋地回答。
“我就是!”小男孩拔出背上的劍,握在手裡,活像一頭威風凜凜的小獅子,“你叫什麼名字?”
“關你什麼事?”靈秋打了個哈欠,回頭看一眼喝酒的逍遙散人——他正和酒友比劃猜拳,聊得熱火朝天,絲毫沒能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小男孩被她藐視,當即有些不爽,決定繼續角色扮演。
他一把捉住她捏糖人的手,大聲宣布:“奉天承運,我要娶你!”
話音剛落,底下的小孩又立即朝兩人磕頭,拉長聲音喊道:“劍尊夫人——千歲千歲千千歲!”
“腦子有病。”靈秋将手從他手心抽出來。
她繼承了母親的靈脈,天賦極高,輕易便将小男孩甩開。
小男孩見狀,大喝一聲,舉劍朝她發動攻擊,卻被她見招拆招,很快落了下風。
“劍尊大人,我們來助你!”
底下的信衆紛紛揭竿而起,小男孩被靈秋整個禁锢住,扯着嗓子大喊:“住手,此乃本尊家務事,你們不用管,快去準備結婚大典!”
“是!”
信衆們聞言重重點頭,紛紛掏出口袋裡剛剛買的蜜餞,在石階上鋪開一排,又像小蜜蜂似的從四處采來野花,精心點綴在蜜餞之間,七手八腳地編出一頂好看的花環。
靈秋認真瞧着他們動作,被牢牢壓制住的小男孩沖她一揚嘴角,得意道:“你若嫁給我,這些珍馐是你的,花冠也是你的,怎麼樣?”
“不怎麼樣。”靈秋看着小男孩,三兩下奪過他手中的劍,撤開身子反指向他,宣布道:“現在我才是劍尊。”
小男孩眼間她一套招式行雲流水,眼中迸出奇異的光彩。他盯着她半晌,不知在想什麼,好一會兒,終于鄭重地點點頭,妥協道:“好吧,你的确比我強。”
他接過信衆手上的花冠,小跑回到靈秋面前,将冠遞給她,有些别扭地偏過腦袋,小聲道:“現在你是劍尊了。”
“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