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浮的夜晚,一彎焦黃模糊的殘月挂在藍緞子般的天幕中央,空氣像一張透明的薄紙,浸透了潮濕的水霧。輕吸一口氣,鼻尖粘黏着的都是芙蓉花香。
靈秋站在銀霜樓的院子門口,離得很遠,一半的影子藏進夜裡。
“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依舊是命令的語氣,就像幾日前不許他消耗靈力替她療傷時一樣。或許是夜色沁人,如今聽來,話落進心裡卻冷得厲害,再無半分溫情。
雲靖站在原地,安靜了片刻,眼中情緒一瞬而過,很快便低下頭。
他擺弄着手中的小瓷瓶,輕輕“嗯”了一聲:“那以後不送藥了。”
靈秋頓時冷下臉:“我不是這個意思。”
雲靖眨了眨眼,笑容緩慢地爬上臉龐,語氣依舊軟得過分:“那以後每天都送。”
言罷,不待她答,走近一步,語氣溫柔得像撒嬌:“今天的藥一點也不苦,我做了桂花糕,先吃點東西好不好?”
靈秋往後撤退一步,皺眉道:“我的意思是,從今以後你離我遠一點,最好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
“我不是你的仆人嗎?”
雲靖垂下眼睫,聲音浸潤了夜晚的露水,不動聲色地觀察她的反應。
“是啊,所以你應該聽我的話,不是嗎?”靈秋挑眉,嘴角揚起嘲弄的弧度,“别以為我會就這麼放過你,從今日起,我會把要你做的事用傳音符告訴你,不過你要記住,無論是做事,還是别的時候,都要避開我和我師父師姐他們,不能被看見。”
這樣一來就不算有接觸了吧。
她看着他:“你明白了嗎?”
在人間,隻有最卑微的仆婢才會像她說的這樣竭力避開主人。
雲靖怔住,指尖收緊,喑啞道:“你把我當成什麼人?”
還能當成什麼人?
孽緣加仆人呗。
果然是腦子不好,還得勞她給他清清楚楚地解釋一遍。
靈秋道:“你哪來的這麼多問題?作為仆人,隻需要聽話就好,别的不用考慮,明白嗎?接下來你要做的就是在盡力避開我的同時做好我要你做的事。你們……我們小時候應該都玩過捉迷藏吧?這就像捉迷藏……”
聲音突然哽在喉嚨裡。
右手閃過一道眼熟的流光,千裡同心繩在她腕間挽出一個漂亮到誇張的同心結,散入皮膚,消失在夜色中。
靈秋大驚,不可思議地看向雲靖,隻見他舉起左手朝自己微微一晃,嘴角揚起,露出一個挑釁的笑,眼中有冷光泠泠閃動。
“你做什麼!?”
她伸手去扯,什麼也抓不到。
“别動。”
突如其來的靠近,呼吸潮潮地噴灑在耳畔,整個人緊跟着一愣。
鼻尖的芙蓉香被鋪天蓋地的桂花甜覆蓋傾倒,餘光瞟到那張近在咫尺的臉,漂亮俊美得不像話。
好熱。耳尖有些癢,是睫毛輕輕擦過嗎?
陌生而酥麻的感覺像蠱蟲一樣,源源不斷地啃咬心髒。靈秋僵硬地眨了兩下眼睛,纖長的睫毛在夜色裡輕輕顫動。
就這麼一刹那的失神,耳後一燙,金色的符陣浸入皮膚,像某種特殊印記的镌刻。
清冷的夜風帶不走臉頰上灼熱的溫度,雲靖退開一段距離:“不是要傳音嗎?不用浪費符紙,從今以後你随時可以找到我,随時都可以和我說話。”
他低笑一聲,牙關咬得死緊:“放心,我會很聽話的。”
靈秋摸着耳後的同音咒,看着眼前這張糟糕的臉,心跳重得像要跳出胸腔,腦子一片空白。
算了。
傷還沒好,改天再打。
她朝他伸出手,沒好氣道:“給我。”
雲靖将小瓷瓶和油紙包的桂花糕遞給她,從善如流。
嚓嚓嚓——
逍遙派的院子裡,江芙背對着大門,豆大的汗珠砸在青石闆上,浸出深色的水痕。
好聞的桂花香飄過來,她轉身,正對上靈秋秀眉緊蹙的臉。
“他以後不會再來了。”
靈秋坐到江芙對面,揉着右手腕,頹喪地一頭砸倒在石桌上。
想殺人。
已經準備好要殺人了。
可是最後一刻,必殺清單最末,雲靖的名字總是寫了又擦。
明明被暗算的人是她,說聽話的人卻是他。
真是搞不懂。
靈秋舔了舔嘴唇,嘗到一絲淺淡的甜香。
看在桂花糕的面子上。
江芙微微一笑,并不答話。
她心想,師妹做事總是很利落。
嚓嚓嚓——
耳邊又響起尖銳的摩擦聲,靈秋擡眼一看,江芙還在替自己的鐵劍除鏽。
逍遙派貧苦,胥陽山荒涼,門派中人無财寶亦少機緣,一貫佩戴的鐵劍盡是胥陽山腳打鐵匠的得意之作。
鐵劍極重,對劍修來說過于累贅,使用壽命又短,極易生鏽腐化。
沒有多餘的銀子請人每隔一段時間鑄一把新劍,更不想麻煩師父和師妹師弟,所以江芙每晚都趁沒人的時候,悄悄替自己的劍除鏽打磨。
靈秋是無意間撞見這件事的。
她什麼也沒說,因為她也沒錢,而且同樣不想麻煩師父和同門。
她隻會靜靜坐在旁邊看着江芙動作,看着她的汗水順着臉頰,一顆顆地滴落在地上,就像很多次,她跟在她身後偷偷跑出胥陽山,靜靜看着她屠戮魔族一樣。
大師姐是個練劍的好苗子,可惜從未摸到過一把趁手的劍。
說到生鏽,世間最能腐蝕修士手中寶劍的莫過于魔族之血。
靈秋記得,眼前的這把鐵劍飲過許多魔族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