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讨厭有人限制自己的行動,偏偏現在又不是當場算賬的時候。
靈秋毫不猶豫地一把推開雲靖,看也不看對方臉上受傷的表情,踩着滿地異獸,提着裙子走向阿紫。
異獸在流轉的符文下沉睡,她剛走沒幾步,頭頂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嚎叫。
這聲音……聽起來就像——
“萬蟲之王!一躍成龍!”
嘩啦——
天上月亮突然睜開,周圍嶙峋的山石開始緩緩挪動。
雲海川最敏銳,第一個驚呼道:“是龍骨!”
伴随生澀而沉悶的響動,一具碩大的骨架赫然自山壁間分離而出。
原本白森森的骨架呈現出油亮的黑色,衆人定睛一瞧,龍骨上密密麻麻附着的竟是數不清的細小蠱蟲。
肢節碰撞的聲音傳來,窸窸窣窣,令人頭皮發麻。
天上,那顆淺黃的眼睛死死注視着地上的人。
“萬蟲之王!一躍成龍!”
“萬蟲之王,一躍成龍!”
無數蠱蟲從龍骨上爬下,像流動的潮水湧向他們,比之前的所有場面浩大不止一倍。
蟲潮鋪滿了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龍骨卻依舊維持原樣,連半分本色也未顯出。
這一次,不需任何條件,靈秋果斷地劃開手臂。
鮮血揮灑而出,卻如水入江河,身前蠱蟲剛化作飛灰,立刻就有更多的蠱蟲填補上來,前仆後繼,無窮無盡。
“萬蟲之王,一躍成龍!”
尖細的聲音在江底回響,如萬古執念,刺痛着每個人的耳膜。
空蕩龍頭上隻挂着一隻明黃的獨眼,帶着無數扭動的黑蟲,自頭頂俯身而下,接近他們,伸出長舌。
那舌頭嘶嘶如蛇信,卻由無數蠕動的細蟲組成,發出詭異的細響。
巨大的陰影自頭頂投下,罩住地上的人。
與此同時,腳下,更多的蠱蟲極速湧來。
原本以一敵百的血此刻也是有心無力。靈秋奮力驅使靈力掃除黑蟲,衣袍鞋襪已在不自覺間被蟲潮覆蓋。
嘩啦——
龍頭前傾,蠱蟲如瀑布般傾瀉。
“快躲開!”
危急時刻,阿紫飛身上前,擋在她身前。
他驅動法術狠狠推開四人。
一道從未見過的奇特法陣驟然鋪開,将四人與蟲潮隔絕。
刹那間,整個江底的蠱蟲開始瘋狂躁動。
“你要做什麼!”
靈秋用力拍打着面前的結界。
然而任憑她如何施法,結界始終緊緊籠罩着他們,一動也不動。
薛成昭大喊道:“阿紫!”
下一瞬,在衆人目眦盡裂的注視下,阿紫飛身沖入那片如潮洶湧的蟲海。
靈力瞬間炸開,藍色的光芒自他身側升騰,宛若将死的星辰用盡最後的力量燃燒而成的一圈防線。
蠱蟲前仆後繼地撞向他,炸出無數碎影,吞沒了阿紫的身形。
蟲潮一波接着一波,直到最後,連最後一點光芒也吞噬殆盡。
薛成昭靠着結界滑到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方。
眼前的一切都覆蓋上一片深沉、絕望的黑。
結界像一片薄霧,倏然消失于無形。
靈秋猛地沖出去,向着遠處那道身影狂奔。
她還有太多困惑需要他解答,不能,不能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他死。
蟲潮已散,天地歸于死寂。焦土上,阿紫的身體近乎透明,閃爍出微弱的光芒。
他伏在地上,手腳并用,吃力地向着不遠處的石壁挪動。
“阿紫!”
薛成昭跑到他身邊,眼眶一紅,伸出的手又收回來。
靈秋掀開衣服,露出手腕:“我現在就救你!”
“沒用的。”阿紫制止她,淺淺吐出一口氣,“别忘了,我早就已經死了。”
“五百年……”
他仰頭,一顆淺藍色的明珠從白森森的龍骨深處飄出,落入他的掌心。
阿紫看着明珠,低聲道:“若不是為了阻止你們開啟幻境,或許我這輩子也不可能知道這抹執念的存在,更不可能回想起我的……芙娘。”
他看着面前四人,淚落連珠:“我這一生做了太多錯事,害了太多無辜的人……”
“那不是你的錯。”雲海川道:“是那個把你困在這裡的人,是魔族和血蠱。”
雲靖問:“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阿紫搖頭:“我記不清了。”
薛成昭看向四周被封印住的異獸,目光落到一旁的聞人雙雙身上,問道:“阿紫,現在蠱蟲已經死了,為什麼我表姐他們還沒有恢複?”
阿紫道:“蠱蟲入體,他們是無法恢複的,除非……”
他用幾近透明的手覆上靈秋的手背:“妖魔之中并非全是十惡不赦之輩,與人一樣,妖和魔也有好壞之分。無論任何身份,隻要心懷善意,妖也好,魔也罷,與人又有什麼分别……”
“你的意思是要我救他們?”靈秋看着他,“對嗎?”
阿紫點點頭:“這世上隻有一個人可以救他們。那就是你。這些無辜之人之所以有今日,都是因為我,所以請你幫我救他們,幫我……贖罪。”
他道:“隻需要一點血,不會對你的身體造成損害。”
“……”
靈秋靜默無言地看着阿紫,隻見他身體越來越透明,眼中淚光點點,已是油盡燈枯的模樣。
片刻,她終于開口:“你救了我,我答應你。”
阿紫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
他體内符文流轉,密布的經脈清晰可見,細長的蠱蟲就攀附在上面,猙獰的黑色成了幾人眼前唯一鮮明的東西。此情此景堪稱觸目驚心。
“阿紫……”
眼見他瞳孔渙散,薛成昭紅着眼,呼喚他的名字。
阿紫如回光返照般,朝着五彩的石壁伸出手。
他的氣息斷斷續續,魂魄仿佛快要被風吹散。
“芙娘……”他輕聲呼喚愛人的姓名,語氣輕得像是在夢中,“我是真的,真的,愛……你……”
最後一刻,阿紫微微一笑,眼中光芒一閃,徹底黯淡下去。
江底冰涼的風吹過,虛影消失在天地間。
世界一瞬靜默。
靈秋眨了眨眼,毫無預兆的落下一滴淚來。
真奇怪。
她抹了把眼睛。
“其實,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不知過了多久,薛成昭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
他走向石壁,毫無防備地将手撫上绮麗的顔料。
雲海川驚呼道:“小心有毒!”
“根本沒事。”薛成昭舉起手朝她晃了晃,眼神越發深沉。
他道:“我一開始就發現了,這些畫的走向與其說是沿着石壁,不如說是……”
他猛地一震,斬下一片衣袍,捏在手上瘋狂擦拭起石壁。
彩色一點點褪去,漆黑的石壁露出真容。
指尖觸摸到凹凸的刻印,薛成昭燃出一道明符,湊近細看,瞳孔大震,急忙轉身道:“快來看!”
其餘三人上前,隻見那一小塊漆黑的石壁在明符的映照之下顯露出凹凸的輪廓,刻痕深深烙印,一筆一劃都是一個字的重複。
“芙。”
雲靖輕輕念出,随即割下自己的衣袍,跟着薛成昭擦拭起旁邊的石壁。
芙。
芙。
芙。
炫目的壁畫之下,整片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滿了芙字,綿延不絕,整整五百年。
薛成昭震撼道:“難道阿紫從來沒有忘記……”
“不。”雲靖深吸一口氣,“他忘了。隻是心還記得。”
“我想阿紫之所以會覺得石壁上的顔料有毒,或許是因為體内的蠱蟲。”
雲海川道:“蠱蟲占據他的意識,為了徹底湮滅阿紫這個人,才會在他腦中灌注遠離石壁的想法。”
“最後一刻,或許他終于回想起石壁上的刻字,才會想要觸碰壁畫。”
“可惜阿紫已經魂飛魄散,事實如何,我們再也無從得知了。”
雲靖歎道:“阿紫雖然是妖,但至情至性,對阿芙的癡心實在令人動容。”
“有什麼了不起的。”靈秋皺眉,生硬地偏過頭。
不知為何,她一看到滿牆的刻字就覺得呼吸不暢,仿佛置身永無光明的黑暗之中,心髒難受得像是要爆裂開來。
靈秋看一眼地上密密麻麻的異獸,伸手指向旁邊的聞人雙雙,接着道:“我可以救任何人,除了她。”
一瞬間,薛成昭和雲靖同時沖到她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