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若霜深吸一口氣,又記起那日魔族侵襲,靈秋當着太霄辰宮弟子的面稱雲靖為仆從。
兩件事一合計,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隻是從來沒想到此二人荒謬至此罷了!
今日請靈秋來,正是為了雲靖考慮。
事已至此,段若霜隻願她能對雲靖好些。
畢竟在她心裡,他們兩人本該相護扶持,安然無憂地度過剩下的日子。
誰料靈秋聽她這麼說,卻道:“即便如此,那也是他樂意的,不是嗎?”
段若霜啞口無言、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驚訝于她竟連辯也不辨,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認下了。
如今的雲靖背負着仙門聖子的名号,正如當年的徐師兄一般,何等尊?何等貴?何等不容亵渎!
若他不是雲靖,段若霜恐怕早已拍桌而起,喝斥靈秋。
可他到底還是雲靖,到底與眼前的姑娘拉扯不清,心甘情願。
段若霜定了定心神,覺得再說下去也沒有意義,隻得擺手道:“還請姑娘記住我的話。”
言罷,便喚弟子送客。
今日這場大典本是人人期待的盛事,陽華境中各個門派悉數到齊,卻唯獨缺了一個逍遙派。
逍遙散人一病不起,強留一院弟子輪流侍疾。
一面是聖子加封,一面是禮儀仁孝,逍遙派的人去與不去,外人通通沒話可說。
春季天氣突變,外邪侵襲,逍遙散人還不是唯一生病的人。
聽于風說,銀霜樓的段夫人也告病在家,遺憾錯過了這場大典。
逍遙派的院子裡,江芙展開傳音符,隻見其上歪歪扭扭地畫着幾株蘭草,又有仙鶴、雲霞等等,一旁附注:故弄玄虛,甚是無聊,不來也好!
符是于風從宴席上傳來的,江芙看完,随手往桌上一放——那裡早積聚了一堆黃色的符篆。
從這場大典開始,于風的傳音符就沒斷過。
他們雖然早就見過,互相知道姓名,也狠狠吵過兩架,卻在幾日前才正式熟絡起來。
于風來找她,美其名曰向她賠罪,從此便跟牛皮糖一樣跟在她身後,怎麼甩也甩不掉了。
江芙原本還惱,近日卻再沒心思想這些事了。
師父這場病來得很突然,全派上下亂成一團,作為大師姐,江芙恨不能日日守在他身邊伺候盡心。
逍遙散人咳得震天響,吐出淤血和濃痰。
本以為他病入膏肓,幾個年紀小的師弟師妹都開始偷偷抹眼淚了,江芙才偶然發現——散人此番乃是裝病!
天知道她撞見師父把藥倒掉,偷偷往嘴裡灌酒時是什麼心情。
江芙氣沖沖地沖進屋子,本想當場抓個現行,卻不料逍遙散人喝得醉醺醺,一把抓過她的手,怒斥道:“喪盡良心!”
江芙一下被他震住,回想起逍遙散人發病前的事。
那時離大典越來越近,師父愈發焦急,在廊下來回踱步,幾度喚她去蒼蒼山找師妹,末了又一擺手,喃喃道:“不好,不必。”
過後更是反複叮囑她:“千萬不能去找淩秋。”
隐約預感到什麼,江芙把逍遙散人扶上床,決意保守秘密,隻安慰師弟師妹說師父的身體狀況還算穩定。
時間眨眼飛逝,明日一早陽華仙會結束,衆世家門派都要即刻離境。
江芙猶豫了一上午,盤算着要不要去趟蒼蒼山找師妹。
然而即使蘭翹帶着哭腔反複問她:“為什麼師姐還不回來?”江芙心裡始終顧忌師父的叮囑。
她沒想到靈秋會自己跑回來。
靈秋回到逍遙派的時候還是白天,聽說師父生病立即就要入内探望,卻被江芙找理由攔下來,讓她先挨個去見師兄姐妹們
分離在即,大家有說不完的話要講,蘭翹更是恨不能時時挂在她身上,去哪兒都寸步不離地跟着。
這樣耽擱到了晚上,靈秋終于找到空閑。
她立即要去探望師父,沒想到江芙還是搬出理由來攔。
兩人僵持,最後靈秋有些急了。
眼見聚在一起的同門越來越多,江芙終于把她拉到一邊,将所有事情和盤托出。
誰知聽了師姐的話,靈秋更堅持要和逍遙散人見一面。
她那時隻當師父舍不得自己。
畢竟自從離開魔域,她在胥陽山上住了十年,從一個稚童長到如今,師父待她千般寵溺、萬般體貼,如親父一般。
縱然靈秋自認冷心冷清,時刻不忘自己來人間的真正目的,從沒有一刻動搖過離開逍遙派,奔向太霄辰宮的心,分别之日真的到來時,也有些不舍。
她與逍遙散人見上一面,就當是給兩人之間十年的緣分做個了結。
月色昏白,如冷鐵磨出的光,懸在頭頂不言不語。
千裡無雲,萬裡無風,宴席散去,殘留的彩帶幽蘭落到地上,被人踩踏,陷進泥裡。
整座陽華境再不複白日的喧嚣熱鬧,僅剩下一片死寂。
咚咚咚——
靈秋敲了敲逍遙散人的房門,悶響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
身後,撲翅的聲音傳來。
靈秋轉頭一看,竟是幾隻枭借着夜色躲在草木深處,被她驚動,一股腦地飛出來。
屋内遲遲沒有動靜,靈秋心底不詳的預感更重,一把推開門。
昏昏月色驟然落在地上,整間屋子一片黑暗,唯獨左側點了一盞燈,火光打在逍遙散人瘦削的臉上,酒液閃出粼粼的光,由人痛飲。
酒香氤氲,正是當日她偷走的那種名為桂花醉的烈酒。
靈秋走過去,喚了聲:“師父?”
逍遙散人擡頭看她,口中嘟囔幾句,意味不明。
靈秋趕忙走得近些,隻聽他大罵道:“做出那副仁義模樣給誰看?隻當他人不知你人面獸心,背後殺人!”
靈秋心底一驚,以為他知道了什麼,連連後退,六神無主。
逍遙散人繼續罵:“當今天下,認賊作父的認賊作父,仗勢欺人的仗勢欺人,多得是含笑送刀之輩!”
原來是醉酒胡話。
靈秋的心定下來。
逍遙散人高聲嚷道:“表面溫和,背地兇惡,千方百計殘害無辜,倒拿天下蒼生做借口!什麼仁義道德?全成了狗屁!神仙高人實為無恥鼠輩!”
眼見他罵個沒完,靈秋正要奪過酒樽,放到一邊。
然而她剛湊近,逍遙散人忽然一把拽住她的手,深歎道:“哀哉哀哉,何不早些醒悟?以緻如今深痛當年,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渾濁的眼裡徐徐滾下兩行淚來,靈秋心頭大震,沒想到平日裡一貫逍遙懶散的師父會有這樣的反應。
她趕緊加快動作,将逍遙散人扶到床上,蓋好薄被。
做完一切擡首一看,一輪濁月恰好行至中天,被碎絮似的雲影遮住,沉浮不定。
之前被驚動的枭又重新飛回來,落在樹枝上,不安地叫起來,低啞的鳥鳴斷斷續續,叫人心頭發毛。
嗚——嗚——
枭的叫聲在山野間回蕩。
雲靖擡頭,窗緊閉着,望不見聲音的來源。
這是雲霄閣大殿,他正跪在地上,身下浮光疊起,像從虛空中生出的千重符文。
符光如藤蔓般纏上他的身體,一圈一圈,束縛住他,帶着冰冷的古意與壓迫,仿佛要将他的神魂一寸寸剝離。
符咒騰空,在頭頂結成一道晦澀的封印,封閉的空氣頃刻間扭曲。
猩紅的咒從地縫中升起,在大殿中央結出一座牢固而猙獰的法陣。
這世上恐怕沒人想得到,作為正派領袖神尊竟然堂而皇之地設下兇陣。
正如不會有人知道,原來世人翹首以盼、奉若神明的仙門聖子竟然是一隻半妖!
體内傳來刺痛,源源不斷的妖力自靈台深處滾滾湧出。
雲靖低下頭,隻見自己的指尖已爬滿深紅色的紋路,隐約可見尖利的爪。
恐懼似潮水般淹沒了他。
雲靖忍着體内劇痛,拼命壓制那股令人惡心的沖動。
他轉頭看見那一排排藥架,想到當日也是在這間大殿裡,他守在靈秋身側輕輕擦去她嘴邊的藥渣,還有她昂首一臉得意地告訴他自己偷了雲逸的丹藥……
恍惚間眼前又出現那隻與他長得别無二緻的狐妖。
當日預言轉眼已經實現了半數。
不,決不能!
大殿最上方,徐悟坐在最首,一左一右分别是妙華與嵇玄。
見他死命抵抗法陣,徐悟不動聲色地加重了手上力道。
妙華見狀開口道:“為何還在抵抗?你既享受聖子的尊榮,自當不忘使命,為天下蒼生考慮,接受自己的命運。”
雲靖昂首,口中鮮血溢出,強行道:“我隻是徐鑒真轉世,不是他,更不可能是妖物。”
他道:“我的父母都是凡人,我怎麼可能是妖!”
“是不是妖,不由你說了算!”嵇玄站起來,目光冷射向他,“我勸你今日乖乖聽話,否則明日、後日、大後日,日日如此,受苦的隻會是你自己。”
雲靖聞言,咧了咧嘴,扯出一道笑,渾不在意道:“今日如何,明日如何,後日又如何?隻要我還有一口氣,絕不會心甘情願地任你們擺弄。”
嵇玄冷哼一聲,眉緊皺起:“孺子不可教也!要你化妖修煉是為天下蒼生計!你一個修道之人,怎可如此是非不分?”
一連七日,日日如此,兇陣設了百八十個,奈何雲靖始終死扛着,壓抑着妖化的沖動。
聖子轉世,唯有解除體内前世的封印才能開始修煉。
可他這樣抵觸,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成事?
嵇玄猛一拂袖,冷哼一聲,臉上怒氣再也壓抑不住。
這時,座下突然有人道:“聖子雖身負妖族血脈,照樣心懷蒼生。人生在世,豈可全以血脈斷善惡?”
雲靖順着聲音一看,說話的是雲逸。
雲逸上前道:“這幾日我替你療傷,探過你的靈脈。你的修為如今已大不如前,隻有解開體内封印才能重獲力量。”
“是啊。”雲逸旁邊,謝岑跟着上前,“你的修為如此低微,怎麼護得住在意的人呢?”
他皮笑肉不笑:“當日擂台上小師妹受傷,你很不好受吧?以你現在的修為,一旦遇到強敵,根本護不住她,以後這樣的事隻會更多。”
雲靖不看他一眼,自道:“我會努力修煉,護她周全。”
“隻怕你沒那麼多時間。”容姮幾步走到他面前,“很快你們就要到北方去,一路妖魔侵擾,你真的敢肯定自己護得住她嗎?”
她質問道:“難道你要眼睜睜地看着她死在你面前嗎?”
想到當日淩秋受傷的模樣,雲靖猛地擡起頭。
雲逸道:“隻要你願意聽神尊的話,解除封印,不僅能護淩師妹周全,還能為天下蒼生掃除魔族之禍。”
謝岑道:“到那時,世人隻會記得聖子的功德,怎麼會計較他的血脈?”
容姮道:“修道之人以天下蒼生為己任,你若不願承擔責任,來日魔族進犯,小師妹也不能幸免。既護得了一人,也護得了天下百姓,是人是妖真的重要嗎?”
三個人将他圍在中間,你一言我一語的勸。
整座大殿,隻有一個人始終一語不發。
白澈移開視線,擡首望向蒼穹般的巨頂。
透過一點瓦礫的縫隙,昏黃的月光落在地上,投下一塊不起眼的亮斑。
靈秋就在這不起眼的月光底下穿梭。
她打來溫水替逍遙散人擦臉,沒擦幾下,原本閉着眼睛的老人忽然一顫,在睡夢中握住了她的手腕。
“天道在上,善惡有報。今日種果,來日償因。欲度苦厄,兼濟蒼生,莫悔之晚矣……”
逍遙散人睜開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要求道:“你答應我……你答應我!”
靈秋隻當他發酒瘋,雖然心中有幾分疑慮,仍半哄半勸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睡吧,睡吧。”
逍遙散人這才安然閉上眼睛。
窗外的枭往雲霄閣飛去,終于找到同伴,安安穩穩站了一排。
雲霄閣内,在衆人震顫的目光中,一隻通體潔白的狐狸如幽靈般懸浮于地,獠牙尖利,森白恐怖。
嵇玄不可置信道:“竟然真的是隻九尾狐狸!”
符文如鐵索纏繞着狐妖巨大的身軀,九條雪白的尾巴高高揚起,輕輕一掃,四周兇陣盡數碎裂成灰。
狐狸擡起頭,喉中發出低沉的咆哮,驚動了殿外休憩的枭。
幾隻夜枭瘋狂拍打着翅膀,驚恐地向遠處逃去。
昏黃的月夜,金綠色的瞳孔幽幽閃動。
在場諸人緊盯着眼前這隻巨大的猛獸,無不驚歎,一時之間,渾身上下如墜寒潭。
被封印了數百年的力量,終于重見天日。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