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甯天一亮便起了身,洗漱更衣,屋内簾子半卷,陽光尚未透進來,空氣裡還帶着點昨夜草藥熬煮後的澀味。她睡得挺安穩,溫鈞野也沒有任何越界的行為,蕙甯對他還算信任,畢竟他自己說的約法三章。
再說成婚之前,他對自己是一點好感都沒有。
溫鈞野聞聲緩緩走來,半舊的靛青袍子裹着單薄精瘦身量,整個人仿佛一直翠竹挺拔,唇色倒是比昨夜多了幾分血色。他瞧見她便懶懶一笑,嘴角牽出一絲混不吝的弧度。
蕙甯沒理他,隻徑直走到榻前,坐下來輕聲道:“我看看傷口。”說着,便俯身解了他手臂上的繃帶。傷口已不再出血,血痂與藥膏混在一起,顔色模糊得有些吓人,像是深秋枯葉上的黴斑。腐肉還有不少,她屏了屏氣,又替他剔除剩餘的腐肉,他一聲不吭,眉頭都不皺一下。
剔除完,蕙甯又認真地給他上了藥,纏上透氣的絲帶,細心又謹慎。收尾時,她随口問道:“早晨想吃點什麼?”
“羊湯。”溫鈞野答得很快,眼裡還浮着點小小的期待。
“不行。”她眉心微蹙,口氣立刻嚴了三分,“你這傷還未收口,葷腥膩重之物最是妨事,須得清淡些。”
這一句說得有點像在訓學生,口氣不容置喙。他一聽,頓時撇了撇嘴,滿臉不情不願,可又不敢反駁。
屋子裡氣氛微妙地一靜,南方在一旁聽得直憋笑,肩膀都在顫。他笑容剛浮上來,溫鈞野就擡手作勢要捶他。南方眼疾手快,身子一偏就躲了過去。他這一閃,牽扯到大腿根部的傷處,疼得溫鈞野立刻倒抽一口涼氣,臉上的笑意瞬間崩塌,呲牙咧嘴地蹙起眉來。
“怎麼了?”蕙甯見狀,立刻湊過來,眼神銳利,語氣卻是柔的,“是不是還有别的地方受了傷?”
溫鈞野擡眼瞧她一眼,旋即又堆起個吊兒郎當的笑,擺擺手:“沒事,沒事。”
他笑得很敷衍,蕙甯卻不信,心頭不由泛起一絲憂慮——他怕是有傷處未說出口。男子漢的硬氣歸硬氣,可一旦落下病根,後頭吃苦的,還是他自己。
再說,他受傷也是因為自己。
午後,溫鈞野被喚去聽訓,回來時已是日頭西斜,長廊上光影斑駁。晚飯安排在正廳,一起用膳的還有趙夫人與溫如飛。他與父母吃飯時一向規矩,安靜得像隻貓,低頭扒飯,不敢多話,連筷子都不敢磕得響。偶爾蕙甯看他一眼,他便惡狠狠地瞪回來,眉眼間帶着小孩子式的惡作劇意味,像是賭氣,又像是撒嬌。
可惜這招對蕙甯向來不頂用。她不躲,也不怒,隻慢悠悠夾菜吃飯,一派雲淡風輕。她心裡卻覺得古怪——他到底在氣什麼?是她不許他喝羊湯,還是他那點藏着掖着的小脾氣?
飯後不久,趙夫人讓人端來一碗顔色古怪、氣味濃重的湯藥,熱氣騰騰地冒着,一進屋就沖得人皺起了眉頭。
“這又是什麼?”溫鈞野一聞,便不由自主地後仰,滿臉抗拒。
趙夫人一掌輕推他後背,語氣倒是沒那麼冷硬:“少啰嗦,這可是我特意找人讨來的偏方,說是對你這傷有奇效。得連喝好幾天,苦點就苦點,總比落下病根強。”
溫鈞野臉都皺成了一團,端着碗像是端着命根子,一副要赴刑場的樣子:“什麼?還要連喝好幾天?娘您是不是拿我試藥來了?”
趙夫人卻不理他那套,隻笑着看向蕙甯,語氣頓時柔和許多:“蕙甯,鈞野這傷不能馬虎,這藥你以後看着他喝,别讓他偷懶。”
蕙甯聞言點頭應下,擡眼瞧了眼溫鈞野。他正捏着那碗藥,臉上的表情像是被風吹亂了的紙鸢,苦得沒個章法。
“這可是好東西。”趙夫人不容置喙,語氣帶了幾分訓斥意味,“叫你喝你就喝,哪來這麼多廢話?”
溫鈞野嘴角一抽,悶聲嘟囔了幾句,終究不敢違抗母命,隻得仰起脖子,一鼓作氣将那碗藥湯灌了下去,喉結滾動間溢出三兩聲嗚咽。那藥苦得直鑽心口,才一落喉,他便猛咳起來,像是吞了把滾燙的碎玻璃,咳得一陣驚天動地,險些将那湯藥又吐了出來。
趙夫人眯眼看着,神色冷冷的,并未出聲相勸,隻是那目光分明寫着一句話:你若敢吐出來,就再熬一碗。
溫鈞野哪裡還敢亂來,生生将那股嗆氣憋回去,硬咽了下去。剛落進肚裡,一股熱流便自胃底翻騰上來,燒得他五髒六腑都像是被爐火烤了一遭,滾燙燙地蹿個不停,燒得他眼角泛潮。他皺着眉,一臉吃了虧的模樣。
趙夫人卻不緊不慢地夾着菜,語氣淡然:“今天隻是讓你嘗嘗味兒,明日起一天兩副,連着喝上一旬,等過了這十天,保你筋骨輕快,傷口也長得利索。”
“啥?”溫鈞野的眼睛瞪得溜圓,“一旬?今天還不算?”他一激動,椅子咯吱一聲響,人已經“蹭”地站了起來。
“你給我坐下!”溫如飛一聲厲喝,臉沉如水,“像什麼樣子?沒大沒小的。”
溫鈞野讪讪地縮了縮脖子,隻能又慢吞吞地坐下去,像是被拔了毛的貓。他父親一邊吃飯一邊念叨,語氣裡帶了點長輩的歎息:“成了家的人了,還是這毛毛躁躁的樣子。你妻子就在旁邊坐着呢,能不能安分一點,像個男人?”
溫鈞野低頭攪着碗裡的飯,嘴巴動了動,像是還想說什麼,可到底也隻擠出一句:“可是、可是娘這到底找的什麼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