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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渚的鬧鐘響起來時,他正站在窗邊綁窗簾的綁帶,在之前這棟房子長久沒人居住的時間裡,窗簾都被死死拉上,仿佛房間裡住的是一個會被太陽刺傷融化的吸血鬼,他和梁覺星昨天拉開了窗簾,但當時沒來得及仔細收拾這裡,現在終于有時間整理、于是沒有輕易放過這處細節,他的手指很靈巧,用綁帶将窗簾束起、如同系一條腰封,紮得很漂亮,讓窗簾下散的簾布形成均勻的褶皺。
他低頭拿出手機,在聽到鬧鐘聲音時,臉上那股因為可以閑散地做一些不用動腦子的事情的惬意神情陡然一散,他盯着手機屏幕,過了兩秒鐘,按下關閉鍵,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徑直向外走去。
秦楝正站在那副巨大的占據正面牆的油畫前,兩手插兜,微微歪着腦袋,纖長的睫毛從空中劃過,他的目光慢慢落在惡魔身上如同血液流淌的暗紅色線條上,定定打量着那裡,臉上帶着一點微妙的笑意。
周渚從他身邊走過時,他聽到腳步聲,有些懶散地偏頭瞟了他一眼。
他看清周渚的表情,睫毛垂下目光落在他的手機上,在睫毛再次眨動前,他回憶起今天的日期,猜到周渚現在要去幹什麼。
“周老師,”他拖着長調語氣松散,仿佛說的是談天氣的閑聊,“如果你需要錢的話,可以來找我。”
周渚的腳步頓住,他慢慢轉頭看向他。
站在不遠處正給一台落地燈擰燈泡、毫無生活經驗沒有提前斷電但運氣很好在被電擊前一秒收回手指、皺着眉頭扭頭準備問甯華茶這玩意兒開關在哪兒的陸困溪,正捕捉到這一幕。
他從來沒有在周渚臉上見到如此難看的表情。
難看到如果周渚下一秒抽出刀來把秦楝砍成十八段他都不會意外。
但……這種表情怎麼會在周渚臉上出現?周渚是那種普世意義上非常标準的好人,溫和、叢容,他顯然天生性格如此,自小在一個溫馨圓滿的家庭中長大,從沒吃過苦、沒受過讓人一蹶不振的傷害,學業、事業、感情,樣樣順利,因此才能成長為一個擁有良好品質、遵守社會道德準則和行為規範的成年人,你隻要跟他接觸過幾天、哪怕你們沒有成為朋友,當你遇到困境時、也可以因為信任他的品行道德而把後背交給他、知道他絕不會背刺你,他相信他當然也會有不順心、不開心的時候,但他再生氣臉上也不該出現這種神情、這種……眼神。
這麼厭惡、這麼冷厲。
周渚沒有回答秦楝的話,他盯了他幾秒鐘,臉上的表情漸漸淡下去,最終轉過頭、面無表情地走了。
而秦楝看着他的背影,卻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看向自己的表情有什麼問題,隻是饒有興趣地挑了下眉頭,直到周渚的背影徹底消失,他才垂下臉去,光從他身後射出,他的臉沉沒在一片無望的黑暗之中。
屋内信号不好,周渚一路尋着信号、走到外延未封閉的露台裡,他走到裡面、沒有坐下,反手将門從身後關上。電話那邊的人語氣很客氣,但不算生疏、對他顯然算是熟悉,确認他今天沒法到某個地方後,像彙報工作一樣跟他說了幾個數據,周渚顯然理解這些數字的含義,他針對它們提出幾個很簡短的問題,得到對方回答後,他說好的。
在挂電話前,他又最後補充了一句:“請一定要照顧好他。”語氣很懇切。
對方說好的,頓了一下,有些猶豫地說:“周先生,您知道的,根據他一直以來的各項指标,我們認為……”
周渚似乎不想聽對方接下來要說的内容,在對方說完前直接挂斷了電話。
通過電流傳達的聲音戛然而止,他身邊驟然隻剩下風聲。
他握着手機,在冷風中仰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幾片雪花緩緩落在他的眼皮上,順着眼窩的輪廓、慢慢滑落到眼尾,融化成一滴眼淚似的水珠。
半晌,他睜開眼睛,眼内神色已恢複如常,在擡手握住把手準備開門時,他突然回頭看向屋外、樓後的一片空地,他剛才有一瞬間突然感覺到什麼,很難形容,一種無關客觀存在、無法解釋的強烈直覺。
像是很久之前的某一年,他和導師剛結束一個戶外項目,準備返校的前一天接到一個通知,說某地有驢友發現了一處地下的洞穴、據說不像是天然的、裡面有人工雕鑿的壁畫痕迹,因為地處偏僻,所以聯系上了當時距離那裡最近的他們。
他們本來打算當天趕往,但下午臨時接到一個飯局安排,飯局無所謂,但安排者職級很高。他們隻能推遲行程。
從飯店出來,他記得很清楚,是晚上十一點二十三分,他已經有些喝醉,擡頭看着銀白色的滿月,心中忽然湧起強烈的預感,仿佛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被他錯過。
那天晚上下了當地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雨。
第三天他們到達現場,第五天滑落的淤泥清除幹淨,洞穴裡面已經凹陷坍塌,所有東西幾乎完全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