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她時眼中閃過難言的光,她瞧見了卻不道破,好像對他的動搖一無所知。
他這回來了,帶着凜然的氣勢坐在正中座椅上,手邊放了一枚做功考究的木匣。
姜婵見他這副威嚴淩人的模樣,好似有意在兩人之間豎起了高牆,讓人不敢接近,遂恭恭敬敬福身,側身垂手而立。
王之牧握過溢着茶香的杯盞,示意她親手打開手邊木匣。
姜婵依言照做,發現裡頭放了一疊房契和地契。
王之牧見她面上無動于衷,鬼使神差地張口,“這些都是賞你的。”
他昨夜翻來覆去,夤夜将賈管家叫來,精心挑選了一家京中旺鋪,又挑了五十畝畝良田,一個莊子,迫不及待的将房契和地契都收攏過來,裝進面前的匣子裡。
姜婵掃了一眼,沒有可以不留痕迹帶走的黃白之物,匣中之物雖然貴若萬金,但她是萬萬不敢在他眼皮子下轉賣。如果帶不走,對于如今的她來說實在是用處不大,因此盡管她裝出一副受寵若驚、連連稱謝的模樣,心中卻更添忐忑。
王之牧暗自謀定,她在京中舉目無親,隻能仰賴他的庇護而活,所以她會感激涕零是理所應當的,用她的身體、她的真心、她的一切來回饋他是順水推舟的易事。
他的目的有且隻有一個,将她豢養起來,隻給他一人玩弄。
她面上一副大喜過望的神情,可看他時的神情仍是隔了一層濃霧。
同王之牧其人打交道,須得格外警惕那些從天而降的獎賞。姜婵在慧林一事上在他身上吃過大虧,此時摸不準他的意思,因此除了毫無意義的笑和疊聲感謝,不敢多說一字。
果不其然,沒多久他便意味不明地張開了那幽幽尊口,像是在與她閑聊,又像是在借機敲打她。無非是待将來主母進門後,自會以妾室之禮擡她進門,給她畫了一個虛無的大餅後,又囑咐她務必要好好做那主母分憂解難的妾室。
恩威并施,才能将奴仆收拾得服服帖帖,他剛賞了她恩惠,怎能少得了施威的環節。
可王大人自己也沒想明白,若隻是逢場作戲,實在不必如此賣力,更不必費盡心機、一擲萬金為她鋪好後路。哪怕他算無遺策,但那些難以用語言訴清、未能用理性裁斷的模糊情感才是他萬萬想不到的遺漏失算之處。
姜婵心中不免長歎,二人似是有緣無分,那日桃林短暫萌生的莫名觸動,堪堪維系了幾日,他此時行徑隻會令自己對他退避三尺。
姜婵兩步退至他身前,雙膝一軟,嫋嫋婷婷跪地,眼圈發紅,語調哽咽,“大人何出此言,奴婢惶恐不已。奴婢謹記自己的身份,從不敢有非分之想。既已得大人垂憐,不敢奢望其他。”
王之牧下意識就想将她抱在懷裡,他放在心上的女子被駭得下跪求饒,明明是做慣了的馴奴手段,遇上反骨本能便要将她磋磨,卻惹得他心中生出莫名的沮喪。
明明前幾日他還覺得二人已是親密無間,而此刻又發覺自己親手在她二人之間築起了天塹。
姜婵心中辱恨交加,面上卻不顯半分,反而笑得越發和煦動人,仿佛一朵散發詭異蜜香的食人妖花。
他一會兒想拉她起身,下一刻驕傲就對壓着他不許如此,一會兒惱她不知伏在他膝上求他,下一刻,又忍不住給自己找借口,“她不過是個出身低微的婦人,念在她服侍自己算是盡心才勉為其難破格納她進府,萬不可壞了規矩……”
姜婵經過了最初的震驚後又釋然,王之牧一直是那個袖裡乾坤,将一切運于掌上之人,陰晴不定不過是他的面具,前幾日是她一時意亂情迷了。
二人身隔不過五步,中間卻橫亘着難以逾越的鴻溝,以他的性情和手段,給她造出一個虛幻的美夢,将她玩弄于鼓掌之間,然後在轉瞬之間摧毀,簡直是易如反掌。
自己一着不慎,險些栽進他信手拈來的陷阱裡,差點不能脫身。
王之牧既為自己的那無法解釋的心軟而自譴,又因她迫不及待撇清關系的疏離而暗怒,遂語氣不善地道:“前日……是我想岔了,你不必多想。”
二人心知他指的是那日誤以為她有孕的烏龍。
“奴婢當然明白,怎會因此生出怨怼之心。”她好脾氣地笑了笑,颔首低眉,掩去了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對自己奴顔婢膝的憎惡。
姜婵對王之牧的所有似天真、似爛漫、似可笑的一切幻想,在這一刻化為齑粉。
王之牧頰側的肌肉微微抽動,非要硬邦邦地補充道:“明白就好。”
他又生出一股無言的挫敗,隻覺鋪墊了好幾日的色厲内苒沒了着落,消解在了她低眉順眼的神情上,又化開在那隔着一層濃霧的眼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