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他這人一向神秘。
不過,姜婵答非所問地歎道:“這處傷都已經快看不見了,沒想你我相識已這麼久了。”
那是一個驟雨初歇的秋夜,忽聞笃笃叩門聲,她秉燭查探,将門掀開一條縫,卻見一巍峨男子,頭戴氈笠,身穿缥布箭衣。笠沿一擡,頓時一道帶着千鈞之力的眼神射過來,“敢問娘子可是有處出賃的屋子?”
她本能察覺此人渾身散發出一股令人心悸的蕭殺之氣,遂客氣掩門拒絕。
沒想隔了幾日火麒麟馱着受重傷的他漫無目的地在巷子裡遊蕩,想來是老馬識途,仍記得他主人上次驅使他來的這處。
她将他搖醒,攙扶下馬。哪怕身負重傷,他看人的眼神依舊犀利如電,令她想起了那血與火裡拼殺出來的豪傑。他捂着腹部,語氣冷靜,“城門已閉,天亮前我便會自行離去。”
姜婵憚于鄰裡耳目,恐惹事上身,同盤金一起将氣息将絕的他擡進來。
她沒頭沒腦地縫傷口期間,隻見他雙目緊閉,額上冷汗滾滾而下,兩頰緊咬,卻未曾發出一聲痛呼。
這一昏迷,便是昏迷了三日。醒來時恰巧撞見姜婵的對家上門生事,他把藥接過來仰脖全喝了,随即披衣執刀出門。
那之後,哪怕姜濤去外縣販絲期間,也再沒有哪個無賴混子敢來她這個初來乍到的寡婦門前耍橫。
姜婵順勢雇了他做護院,警告他不可将禍事引來,但也允了他可随時離去。
這一做便是兩年。
他雖偶爾幾日不歸,大部分時候帶着大傷小傷,卻總是會回到此處。
回憶到了頭,藥也搽得七七八八了,姜婵轉身将藥瓶放下。
這一晚上的波折下來,狄珙側目,發覺柳娘子似乎有些魂不守舍,不過她面上透着一副不願與外人言說的神情。或許是感同身受,他總猜測柳娘子如他一般,背負着沉重的過去。不過或許兩人尚未到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因此他從不咄咄逼人地探究。
不過,她今夜一臉凜然的對着王元卿那如臨大敵的樣子,他與她相識兩年,的确從未見過她這般驚慌的樣子。
在他的記憶中,王元卿是個野心勃勃的臣子,于公于私無可指摘,卻不是個仁慈的正人君子。究竟柳娘子是如何與他糾纏到一處的,他不便過問,可也深知,王元卿不好對付。
他忍不住靜靜望着她,如蘭花般兼具馥郁與風骨的女子,在他如沉潭的心底掀起漣漪,令他忍不住張口提點她,“官場自有官場做事的準則,若非對方喪心病狂,萬不會輕舉妄動,柳娘子無需懸心。況且人生在世,生死除外,别無他法,總是會遇上些煩心事。”
姜婵妙目一轉,王之牧當然不是喪心病狂的瘋子,他這人對自己那點虛名看得比什麼都重。
由是今晚頭一回,姜婵松了口氣。
不過,與狄珙共處的這一盞茶的時辰裡,她莫名地短暫放開了腦中那與王之牧糾纏遙遠的過往,從那雜亂的思緒抽離,竟有些胸臆半抒的輕松。
而這,正是她所需要的。
驚慌也于事無補,她如今最需要的是好好安寝,然後用清醒的頭腦思索長久之計,擺脫王之牧的噩夢。
另一頭,王之牧鐵青了臉,負手于闊大的庭院内來回踱步,握拳于背後的手直将骨節捏得咯吱作響,隻覺渾身上下、裡裡外外被一股無名火燒得極不舒坦。
他定是病入膏肓了,因眼前雖花柳生芽,百禽鳴舞,他隻想一把火将這世間的熱鬧焚了。他眼中隻剩她毫不猶豫奔向另一個男人的背影,仿若歸巢的雛鳥,撲身而去甘之如饴。
以往被他局限在監牢裡的殺意,如今明晃晃、壓不住的被攤開在這天地之間。
對着他時句句反诘,劍拔弩張,竟還有膽嗆聲,對着狄珙時便巧笑倩兮,恨不得粘上去。自己一再忍讓反倒讓她蹬鼻子上臉,竟真把自己個逃奴的身份忘了。
一馬不背雙鞍,烈女不嫁二夫,她那副乖巧溫馴的皮面下掩藏的倒是個攀高接貴的心腸。他倒好,心心念念個反複無常,不忠不潔的娘子。
她本該隻是個卑微難入他的眼,隻配伏在他腳下的不堪一擊的女奴。自己寵她、愛她,倒把她寵的不知天高地厚。
孤男寡女,廣庭大衆之下毫不避嫌,還不明了嗎?原來是攀上了别的高枝,所以滿嘴謊言,費盡心思也要擺脫他。
她倒是慣會挑好的,他與狄珙二人,一人擅長文賦,工于書法,另一人骁勇善戰,屢立戰功。因二人年紀相仿,曾被皇帝親口贊為“二絕”。
她竟真能在滿天下跳出個能與他抗衡之人。她莫非真以為自己顧忌那狄珙而動不得她?
不過,若是讓天下都知道,這京城二絕竟都成了個微賤寡婦的裙下之臣,為着搶一個女人而大動幹戈,豈不是要惹出天大的笑話。
他王之牧再對她牽腸挂肚,這等損毀他威名的醜事還是決計做不出的。
那狄珙也是個空有匹夫之勇,輕易教女人蒙騙的由頭無腦之人。不過,他的威名既然能震爍四方,想來也不是個全然無腦之人,若是自己對他曉之以理,将其中的利害關系說透,說不定此人便會放手。
慮及此,王之牧更覺這天亮得太慢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