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當她舔着嘴喝完最後一口湯時,阿爺也剛好吃完。
“阿娘說銀絲面養胃,過去她經常親自做,阿爺還記得嗎?”趙初荔忐忑地捧着碗,眉眼彎彎。
聖人聽後,表情便頓住了,趙初荔瞬間屏住呼吸,心跳聲急促地響在耳邊。
半晌靜默之後,阿爺終于放下碗,揀起手邊的絲帕,示意她也擦幹淨嘴上的油。
像過去在攬霞宮一樣,父女倆做着同樣的動作,各自擦拭嘴角的油湯,正襟對坐。
“阿爺——”趙初荔的聲音中隐隐透着害怕。
阿爺望了過來,眼神也蓦然變得冷硬:“你阿娘的死,你懷疑誰?”
這個問題像一桶冰水,從她頭頂潑下。
受驚之際,趙初荔同時心念電閃——慕朝華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去的萬瓊峰!
她哆嗦着唇,目光低垂:“是不是她?”
隻聽阿爺在對面哼了一聲:“擡頭,你怕什麼!怕她以後不能再給你撐腰了?”
趙初荔躲閃着擡起了頭,聲音低如蚊呐:“我知道就是她,她嫉恨阿娘,她對我再好,也不是我阿娘。”
“知道你還跟她勾結在一起?!”阿爺怒極了,狠狠拍打龍案。
吓得趙初荔馬上立起來,噗通一聲跪下。
“阿爺,兒沒有說不的能力!她這些年何曾暴露過一絲端倪?兒隻是一位無權無勢的公主,要想為阿娘報仇,隻能聽她的話,等自己強大以後——”
“等你強大以後?你想要多強大?”阿爺緊緊盯着她,眼周肌肉縮緊。
趙初荔噎着嗓子,啞口無言。
“兒知道錯了。”她重重磕下頭去,淚眼模糊。
然而很快,不等阿爺再說什麼,當她再擡起頭時,已是一副大仇得報之後,難以自持的表情。
“阿爺都查到了什麼?”她問。
阿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嫌她膽子不小。
斟酌之後,阿爺還是告訴了她答案:“鸠摩炎及其手下法師,就是她在背後撐腰,這些法師以邪養妖,替她做事,這些年來漸漸成了氣候。”
“你阿娘是因撞破她的陰私,才招來殺身之禍,你阿娘并非病逝,而是中了邪術,被人控制着慢慢死去。”
趙初荔面無表情,隻是淚如泉湧。
“就連你阿兄,也是受她累贅而亡,鸠摩炎破壞法陣,想在天下掀起一場浩劫,讓妖邪禍害天下,從而化身救世主,獲得與除妖門同等的地位。”
“若非她喂養出萬瓊峰那群毒蛇,又豈會引火燒身,害了你阿兄!”
趙初荔渾身一軟,癱倒在地,聖人亦心痛得雙淚直流,他彎下腰來,扶起了女兒。
“你這個孩子,偏偏要自作聰明!與虎謀皮的事,今後不可再做了!你可記住?”
趙初荔倒在阿爺懷裡嗚咽不已。
“朕問你,可受到教訓了?”
她哭得很慘,歪在阿爺懷裡,分不清眼淚還是鼻涕,全都往龍袍上蹭。
聖人長歎一聲,拍着她的背,輕輕地哄:“好了好了,不哭了,阿爺知道你不是存心的。”
趙初荔狠狠攥拳,尖尖的指尖掐進掌肉裡,疼得鑽心。
“兒記住了。”她垂頭抽噎道。
聖人柔聲低哄着女兒:“那不許哭,你阿娘和阿兄的大仇得報了,你要振作起來,察淵司既然給了你,今後就要好好辦差,切莫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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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暮,霞光漸隐。
趙初荔躺在浴池裡,聞着熱騰騰的香氣,愉悅地閉上了眼。
荷月伸出手,把她撈到池壁邊上,用力按摩。
積勞後的酸爽一掃而空,趙初荔懶洋洋地睜開眼,眼神一片空洞,水霧香氣缭繞,耳中隐約聽到急促的腳步聲。
她不快地蹙緊了眉。
令月匆匆趕來,神色雖還鎮定,卻又顯得有些複雜,她先對賣力揉面團的荷月使了個眼色。
荷月拍了拍趙初荔的前肩,收回水淋淋的手,轉身拿了一塊棉巾,擦拭手上的水。
令月蹲下身,附在趙初荔的耳邊:“殿下,兩件事,一是石思禮傳信,請殿下去一趟寶璐樓,二是,南陌書院又出了命案。”
嘩啦一聲,水珠亂濺。
趙初荔倉促轉身,霧蒙蒙的杏眼寫滿了詫異和不解,她立刻意識到這次的命案并不普通,否則令月絕不會那麼着急地來打擾。
令月歎了一聲,神色透出哀戚:“是姜琉。”
趙初荔僵在水中,浴湯順着她的頭發往下流淌,整個人因為震驚而變得狼狽。
一旁荷月扔下棉巾,驚懼地轉身:“殿下!意娘她會不會有危險?”
意娘去調查姜琉的事,姜琉遇害,恐怕連她也不安全。
趙初荔很快恢複了沉靜,冷黑的眸子轉動幾下後,道:“意娘确實是走得久了一點,傳令令影,讓他親自去涼州,沿路尋找意娘的下落。”
荷月急得眼眶發紅,立刻就看向了令月,令月一把握住她發抖的手:“你放心,我一定讓令影把意娘帶回來,再說姜琉是在永安出的事,永安的危險未必那麼快波及到涼州,意娘她聰慧敏銳,若察覺到危險,她一定會小心應對的。”
說完,她對趙初荔點了點頭,匆匆離開去辦差了。
趙初荔從水中走出來,荷月忍着心急,伺候她穿戴,手忙腳亂中錯了好幾次。
趙初荔長歎一聲:“意娘是替本殿辦差,絕對不會有事的。”
荷月眼神發狠,緊盯着地面的一灘水迹,道:“如今就連姜琉都死了,我隻怕這個案子的背後不簡單,對方不願讓殿下查出真相,意娘她就算表明身份,隻怕也——”
趙初荔擡手制止了她:“若真如此,本殿絕不輕繞。意娘吉人自有天相,等她回來,本殿就讓她做公主府的掌使。”
不待荷月再說,她自己整理好衣物,快步走出了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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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南陌書院,姜琉的寝屋内。
女子面容清麗,臉上蒙着一層灰翳,身上的學士服整潔周齊,并無不妥,此刻她正安靜地躺在床榻上,已經沒有了呼吸。
面對屍首,衆人面色陰沉。
葉眉蛟雙眉倒豎,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豈有此理。
鄭星氣喘籲籲地跑進來,不安地道:“已經到處找遍了,還是找不到陶曉山的蹤影,我用法力查看,确定他人還活着。”
趙初荔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瞬間又熄滅了,她一轉頭,對上了虞守白的深壑般目光。
虞守白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她想法的否定——陶曉山不會是兇手!
趙初荔沉吟不語,邁步走出了屋内,衆人出來後,察淵司的差吏們便進去,處理餘下的驗屍等事宜。
死因暫未明确,衆人隻好暫且沉默着,等待初步驗屍的結果。
片刻之後,差吏才來回報:“殿下,死者是窒息而亡,并不涉及妖邪,這個案子是否需要移交大理寺?”
“不用。”趙初荔一口否定:“就由察淵司全權查辦。”
差吏應是後退下,趙初荔才目露憂色:“當務之急,是找到陶曉山。”
虞守白發出了一聲冷笑:“不僅如此,還有一人至關重要,至今卻未曾出現。”
葉眉蛟聽完,立刻道:“既然他不主動出現,那就由我親自去請。”
她飛快轉身離去,很快走得沒了影。
深濃的月輝下,趙初荔望着她的背影,不知在跟誰說話:“是我最近太大意,沒有留意書院的動靜。”
鄭辰聽見她自責,忙安慰道:“殿下已經自顧不暇,此事哪裡能怪殿下!”
趙初荔苦笑一聲,眼中黯淡無光。
她又想起了周家村的周淑兒,那個聰明過人的小娘子,幼年喪父喪母,雖有姨母照顧,但她一定過得很艱難。她竭盡努力考中功名,進入大永最好的書院,有了做官的資格,她還很年輕,才華橫溢,不應該是這個結局。
沒多久,葉眉蛟就黑着臉,把書院院使漱石先生請來了。
對這位風度翩翩的院使,衆人不約而同泛起了疑心。
愛徒暴亡,一死一失蹤,官差連夜前來查案,他卻不出現在現場。
他在怕什麼?
趙初荔念頭百轉,沒有貿然開口,而是盯着這位儒雅的文官,像是要在此刻看穿他的心底。
“參見殿下。”漱石不慌不忙,躬身行禮。
“虞公子。”漱石再轉向虞守白,眼中也适時出現了悲傷之色:“多謝諸位前來——”
“免禮。”趙初荔突然出聲,打斷了他的話。
此刻漱石先生的禮節周全,話術得體,讓她心中生起了厭惡。
院使大人一愣,立刻垂眸閉嘴。
“屍首是何時,由何人發現的?”虞守白出言緩頰。
漱石難過地答道:“今日未時,在下的幾名學生來找姜琉時發現的。出事以後,那幾名學生立刻去找曉山,才發現曉山也失蹤了。在下收到傳信,立刻就命人下山報官。”
“噢?”趙初荔聽他說完,聲音透出了寒意:“院使大人沒有親自驗證一下事情的真僞,就讓人去報官了?”
漱石先生面有愧色:“在下雖是姜琉的老師,畢竟不便進入女弟子的寝屋,因此——”
趙初荔目似寒星,眼神望向漱石時,冷得能凍死人。
漱石渾身不自在,忙咳嗽幾聲掩飾。
虞守白在一旁接過話:“請問院使,近來姜琉有無什麼異常?”
漱石連忙搖頭:“平時絕無異常,如今突然身亡,就連在下也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