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婷死時所穿的衣服并不是許潔失蹤時所穿的那一套,但身份證闆上釘釘,DNA更是鐵證,霍潭的辨認結果并不影響死者的身份認定。
他隻是個前來認屍的鳏夫,把他關到狹窄逼仄的審訊室裡未免有些過于不近人情了,因此傅璟瑜由陳強領着,走進了那間專案組專用的會議室。
會議室放了一張足以容納幾十人的橢圓形大會議桌,他站在一側,垂暮的老人坐在另一側,紅木色的桌子頓時沉如天塹。他垂着頭,露出一頭花白的頭發,雙手交握在桌上,指節肥大龜裂,指甲縫裡夾了髒污的黑泥,破舊的夾克上有輕微起皮,十分淳樸的勞動人民形象,看起來遠比他的實際年齡更滄桑。
向内緊縮的肩膀,一動不動的坐姿,垂頭喪氣拒絕與外界溝通的态度,悲傷環繞在側,哪怕沒有任何心理學知識,也能一眼就看出他沉浸在巨大的喪親之痛中。
——他似乎是真心愛着那個“許潔”。
傅璟瑜覺得他身上的哀恸像毒蛇一般,冷不丁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冰冷的毒液順着頸動脈湧到他心髒裡,一股難言的窒息。
要怎麼開得了口呢,問他為什麼把他們兄弟丢在福利院,還是問他為什麼要選擇把他們生下來?
被傅家領養之後,他也曾幻想過自己的親生父母,但他編撰過那麼多場想象,有時煽情有時憤怒,但此刻,他無言以對。
沉默在會議室蔓延,陳強看了看說不出話的他,又看了看擡不起頭的霍潭,最終還是歎了口氣,輕咳了一聲:“霍潭。”
他終于擡起了頭,然後撞進了天塹另一端的那一雙眼睛,猛一下站了起來,但卻又緩緩坐了回去,繼續低頭看向自己溝壑叢生的手。
幾乎是瞬間,陳強就意識到自己不必多做介紹,但還是開口道:“這是……傅璟瑜。許婷生下的雙胞胎裡那個小的。”
二十年前傅璟瑜原本跟林希共用一張臉,他們是同卵雙胞胎,真正意義上的一母同胞,後來林希化身惡龍,為了避免身邊人受到傷害,也避免親手傷害林希,他最終選擇遠走他鄉做了微整,避免過于相似的容貌被一眼識别。
但是,他的骨相和五官,仍然擁有兄弟間的相似度。或許,他臉上甚至留着許婷遺傳給他的模樣。
——認出他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因此,霍潭的沉默宛若平地的驚雷,傅璟瑜覺得自己心髒裡泵出的都是血色的冰,一股劇烈的絕望感令他鼻頭發酸,像是雨夜裡被趕出門的幼犬,顫抖着縮成一團。
陳強心裡一揪,此刻什麼同性戀什麼驚世駭俗什麼斷子絕孫,都不再重要,他隻惋惜一個好好的孩子,怎麼就非得這樣呢?
他上前一步,意識到自己應當在此刻擔當起長輩的責任,語氣裡忽然染上了三分嚴肅:“屍體的身份已經明确,我們需要你的配合。霍潭應該也不是你的真名吧?已經出了這樣的事,孩子還下落不明,這種時候我希望霍先生能夠主動配合。”
傅璟瑜注意到了陳強刻意的愛護,忽然意識到自己一向敏感,自小以來的經曆居然在此刻生出了無限愧疚,似乎他不配獲得任何幸福,當别人對自己有三分熱情,就忍不住盤算着要怎麼以命相償。
這叫什麼?
——不配得感?
他忽然低頭苦笑了一聲,他學了那麼多心理學知識,沒想到現在才把自己剖析明白。他又看了一眼拒絕溝通的霍潭,終于道:“能讓我們單獨談談嗎……陳叔?”
這句“陳叔”讓陳強心裡一軟,見霍潭本人也沒有說什麼,便點了點頭,道了句“好吧”走了出去,還貼心地幫忙帶上了門。
傅璟瑜把手揣進兜裡,兩隻毛絨小狗擺件在他兜裡鼓鼓囊囊,總算給了他一種邁出步子的勇氣,向他那邊繞了過去,他立刻注意到霍潭攥緊了手,但還是沒放過他,直截了當地問:“為什麼,她最後嫁給了一個一無是處的家暴犯?”
霍潭猛一下擡起頭來,似乎沒想到他最先問的是這個問題,猶豫了片刻,壓低聲用顫抖的聲音問:“你……過得好嗎?”
“生下我們,又把我們丢在福利院,你指望我給你什麼回答呢?”他臉上淡淡的,竭盡全力才忍住不說出愛心福利院裡那些非人的噩夢,所有的惡意和報複心,最後隻是凝聚成一句,“難道聽我安慰你一句我過得很好,你的負罪感就可以減輕嗎?”
他立刻露出孩子般受傷的神色,眼眶裡有流光滾動,又迅速低下頭用手背抹了抹,低聲道:“對不起。”
懦弱、内向、習慣退讓、不善于承擔責任,在情感關系中永遠屬于弱勢方,比起直面問題更願意直接選擇逃避。
——傅璟瑜幾乎可以想象到許家當年是基于什麼原因,拆散了他們,也明白為什麼他能眼睜睜看着心愛的人改嫁他人,在對方遭遇家暴之後,所能夠想出來的辦法也隻是“遠走高飛”。
“你是個懦夫。”
霍潭肩膀一顫,并不說話。
“我很榮幸至少我的生父不是你,否則我隻會是像你一樣龜縮不前的性格,幸好我的生父給我遺傳了暴力基因,可能是因此,我才能夠鼓足勇氣活到現在并且站到你面前。”
他還是不開口。
“為什麼她沒讀完大學?為什麼她們家居然看上了羅大勇那樣一無是處一身案底的混混?為什麼明明已經逃走了還是選擇把我們倆生下來?”
霍潭隻是緊了緊交握地雙手。
一股困在他心口的怒火掙紮着湧上大腦,他第一次因為怒發沖冠而發出近似歇斯底裡的吼叫:“你還想逃避到什麼時候!先丢了我們,現在霍嘉許也丢了你不着急的嗎?霍嘉許不一樣,他是你親生的兒子!”
陳強聽見聲音,立刻闖了進來:“璟瑜!”
他還想上前,被陳強拉住了:“可以了!璟瑜,先走吧。”
霍潭終于擡起了頭,說:“他答應過,不傷害嘉許的。”
陳強也氣不打一處來,怒喝道:“可是現在已經死了兩個人了!你知不知道他們倆被剔成白骨的時候,你兒子就坐在邊上看?”
他看向傅璟瑜,眼神複雜,緊了緊手,像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沉默片刻才終于開口:“她……你媽媽,因為羅大勇年輕的時候有好幾次都打到了她的頭,所以一直都有點精神問題,我們又是逃出來的,是黑戶,沒有錢去治,就一直時好時不好的。你哥……他找來的時候,想帶她走,對她很好,帶她出去玩,去吃飯買衣服,去拍照,還給了不少錢,她的情緒和精神狀态都好了很多,所以我以為……讓她跟你哥多接觸是好事。”
陳強又拉了一把,把傅璟瑜整個人擋在身後,迅速進入了狀态:“他最早一次聯系你是什麼時候?”
“九月。”
“許婷母子倆具體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十月十号,我做工回來發現她給我留了字條,要帶嘉許一起去找林希玩,結果就再也沒回來。”
“紙條呢?”
“扔了,我當時沒放心上。她精神不好,我怕她看那些短視頻上瘾,給她推送不好的東西,誘導她發病,我就不讓她用手機,所以我隻能聯系嘉許,一開始還回複,說住在哥哥家,後面……就聯系不上了。”
這一股火在傅璟瑜身體裡亂竄,撞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疼,擰着眉質問:“老婆孩子丢了你也不報警?”
陳強連忙把他攔住,霍潭卻說:“我沒有辦法報警……”
“什麼?”
“我不知道羅大勇也在。我隻知道羅大勇是一條窮追不舍的瘋狗,報了警一旦被他發現,趕來糾纏許婷的話,她真的會活不下去的,她絕對不能見到他。”
這個答案并不能纾解淤堵在他心口的巨石,他甚至覺得頭痛欲裂,仇恨吞噬了他,這幅老實憨厚,因貧窮而顯得可憐的臉在他眼裡卻隻剩面目可憎,然而千言萬語,都終結于陳強的一句:“你先出去吧,璟瑜。”
他知道這已經步入陳強的工作領域,但偏偏挪不開步子和眼神,隻是死死盯着霍潭,直到後者因愧疚而低下頭,才終于敗于自己的理智,擡步轉身離開了會議室,一個沒見過的女警察迎了上來,幹練又熱情地說:“是小傅吧,我聽說過你。”
雖然他心情并不是很好,但仍然禮貌地回應道:“是的,你是?”
她一臉微笑,卻很難讓人覺得親近:“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姓白,白麗雅,市局新來的副局長,同時也是林希案目前的專案組負責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