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燈寒,夢難醒,宿緣一線系紅繩,
浮沙起,風如刀,斜陽半掩孤鴻影。
大漠之中,千年歲月不過彈指一揮間,唯有那被時間遺忘的舊物,靜靜藏在黃沙深處,等待着尋遺客的探索。
駝幫在沙脊上蜿蜒而行,鈴铛清脆,打破了四周的沉寂。為首者名喚離修,一身勁裝沾滿沙粒,他是當地知名的尋遺客,曾在北漠極寒之地發現了千年前的将軍墓,也曾在江南廢園之中尋得寶鏡殘片。他手中拿的羅盤與藏寶圖,指向今日此行的目的地——塵封于黃沙中的“無名之墓”。
傳說,那座墓不見于任何正記野史,無姓無名,隻是有遊曆的老人代代相傳:“有人夜行沙海,見鬼火浮于沙頂之上,遠觀之,隐現半覆古琴。”離修猜想這并非幻象。而是那張古琴在黃沙中吟唱沉眠的前世,期待有人聽懂它的悲鳴。
“前方三裡,是風骨交界之地。”妹妹盼笙低語。離修點頭,命人紮營,就地開挖。
陽光如刃,沙粒灼膚。衆人手持工具,在方圓幾裡地的沙粒之中反複試探。直到日近黃昏,有人驚呼:“挖到入口了!”
那是一塊古老的石碑,早已被風沙吹得字迹難辨,碑體已斷了大半,銘文幾不可見,唯有一角微露:“……钰……”。
離修蹲下來,用手輕輕撫摸那殘破的石碑。那一筆“钰”字,仿佛有鮮血從歲月中滲出,染紅了他心頭。他眉毛微蹙,腦海隐隐浮現出一段夢魇中回響的琴音。
繼續往下挖掘,石碑後露出一座殘損的墓門,符文纏繞,鏽迹斑斑,是青銅材質,門縫之中幽光隐現。一時間,風停沙定,周圍竟陷入詭異的寂靜。
同行之人紛紛後退,離修卻不懼。他手持油燈,獨自一人下墓。墓道蜿蜒而下,牆上繪有壁畫,已斑駁破碎,從殘留痕迹中仍可見有一身披戰甲之人立于懸崖之上,望一女子淚别。
他心中微震。那畫中女子,輪廓竟與夢中反複的面容極其相似。
墓室正中,設有一座石榻,榻上竟有一具屍骸。更準确地說,是一具“不朽之屍”。
那人身着殘破的銀白甲胄,盔落一旁,面龐清俊,竟絲毫沒有腐朽。手中緊緊抱着一物,赫然是一張古琴。琴體半毀,焦黑裂紋遍布琴面,卻依稀能辨識出“情、阙”二字。琴弦斷四留三,其中一弦血迹未幹。
離修靠近之際,竟隐隐聽到琴音幽幽而起,如泣如訴。
他猛然止步,額間冷汗直流。他也算見識過不少奇幻詭谲之事,卻從未見過一具屍體能經千年不腐切仍具生氣。更别說那古琴,明明早已斷裂,卻竟能發聲。
他強忍震驚,細細察看琴身,發現琴側刻有一段銘文:“情斷鏡淵日,魂歸無名時。”
而屍骨手腕處,還纏着一條早已褪色的紅繩。
這一刻,離修仿佛聽到了有人在他耳邊低語:
“你終于回來了……可我,等不及。”
琴音霎時止住,墓室微震。離修急忙退後,隻見墓的正前方的石壁上浮現出一層淡淡光暈,一幅光影緩緩展開:
——
戰火之中,那人身披甲胄,護她于萬軍之下。她回首,淚眼婆娑:“等你歸來。”
他沒有說話,将一張琴譜塞入她懷中,轉身踏入戰場。
——
離修怔怔出神,而那屍骨手中正是那張早已染血的琴譜,曲名——《落梅引》。
“是她……”離修喃喃,他已隐約明白這座墓的主人,不是凡人,而是千年宿命中的一環。
那屍身,正是陸澤某一前世,隕落于守護“她”的戰役;那“她”,正是小钰,是鏡淵中等他歸來的靈念所化。
琴音再起,仿佛有誰在引他走向真相的彼岸。
風沙再起,墓門緩緩阖上,琴聲沉入黃沙之下。
不腐的,不隻是屍骸。也有時間長河裡的誓言,是斷在宿命裡的弦音,是一曲終未奏完的《落梅引》。
黃沙漫天,似有無形大手,正一點點揭開塵封的過往。
離修自墓中出來時,夜色已深。衆人望見他神色恍惚,未敢輕問,隻在帳外靜候。盼笙迎上前,皺眉低聲問道:“哥哥,你怎麼了?”
他一言不發,進入帳内,将那張已經幹涸但依稀可辨血痕的琴譜在地上攤開。琴譜殘破,邊緣焦脆,但那墨迹所寫的三個字依舊清晰:《落梅引》。
——
殘梅幾點,笛聲疏影,誰喚舟行未停?
冷月無言江水闊,舊夢緩緩浮燈。
鏡阙無門,霧中遙見,千面隻照孤星。
欲問前因歸處遠,驚鴻一面浮生。
。。。
——
盼笙凝視許久,似被喚醒某段被塵封的記憶。“這曲……我似乎在哪裡聽過。”
離修擡眸,聲音低啞:“你也夢到過,是嗎?”
盼笙神情一震。她不願承認,卻無法否認。數年來,她反複夢到相似的旋律,在夢的盡頭,風雪中有一棵盛開的梅花,而樹下,有一人着白衣彈琴,眼含淚光。曲終人散,雪落無聲,夢便到此為止,從未有過結局。
而今,那夢中的琴音,卻在離修帶回的古譜中得到了真實的回響。
“這墓,不簡單。”盼笙低聲道,“那具屍體……仿佛未死。”
“他确實未死。”離修冷靜道,“而是被時間遺忘了。”
他從懷中又拿出一物——墓志殘片。上書密文,半數已模糊不清,唯留末尾一行:
“……吾名不可銘,吾情不可言,唯盼鏡淵重聚,舊誓再喚。”
盼笙震驚:“連整座墓都無主名?”
“這便是此墓的詭異所在。”離修指尖輕撫殘片,“他生前不留名,死後更斷絕記憶,這不是尋常的做派,而更像一種……刻意的抹除。”
“為何?”盼笙不解,“若他是守護者,為何要自斷名姓?”
離修眼神沉靜如夜,緩緩道:“或許,他不願被記住;也或許,隻有遺忘,才能讓那段宿命斷絕。”
話音落下,遠方的沙丘似有流行掠過,一時之間,整片沙原仿佛蘇醒,發出低語。
那是風沙間的聲音,也是時間的回響。
……
離修獨坐,攤開琴譜,手指淩空描摹。忽而,他輕聲哼出一段旋律,正是《落梅引》的前奏。
那音調哀婉,宛若那風中落雪,未曾觸地,就已融化。他聲音未落,身後忽然響起一抹的琴音,應和而來,悠悠如夢。
離修猛然轉身,帳簾自開,有風吹進來。風中,有一女子衣袂輕揚,梅香隐隐。
他匆忙追出,卻隻見空無一人,唯有沙丘之上,一串腳印,在月光的映照下自虛空開始,如一曲斷裂的旋律,永遠未完。
他心頭微震。那女子,定非幻象。
……
次日清晨,離修決定重返墓中。
這次他帶上幾人,一方面清理墓壁,另一方面想進一步挖掘其中線索。
沿舊路下墓,衆人将石榻移開,發現第二石室,入口被陣法封鎖,宛如守住某段不能被窺見的記憶。
盼笙用哥哥的鏡淵碎片嘗試引動封印,果然,陣紋松動,第二石室的通道緩緩開啟。
石室幽深,牆壁浮雕沒有損壞,顯得極為精緻——
一人自雪夜中緩步而行,踏雪無痕,梅林琴音相迎。
一人于酒館中與狐耳少女共飲梅釀,眉目含笑。
一人于邊疆雪戰之時将少女護于身後,劍指十萬鐵騎。
一人于含淚持劍刺入那女子心口,而她依舊望他,笑着說:“無妨,我本就不屬于人間。”
這些畫面碎片,乃是鏡阙映出的記憶,每一幅皆有琴音伴随,而女子的容貌雖不斷變化,卻始終帶有某種相似的神情與眼眸——那種無悔的守候,穿越萬千歲月。
盼笙低聲道:“這些人……是同一人嗎?”
離修歎息:“是同一個‘他’,卻不同的輪回。”
而牆角,有一行極淡文字:“若她名為钰,吾将千次歸來,隻為完成一次誓言。”
這一刻,所有碎片在離修腦中逐漸拼合。他終于明白,那具屍體,不是孤魂野鬼,而是命運之下,反複嘗試卻終究失敗的守護者。生于亂世,死于誓言,他守的,不是人,也不是琴譜,而是一個從未被記住的“她”。
……
夜深了,離修在帳内靜坐,取出琴譜,彈奏一曲《落梅引》。
風穿過沙帳,吹起殘紙。琴音未完,有女子的聲音,從虛空傳來:
“你終于記起我了。”
他擡頭,望向夜色盡頭。
那裡,仿佛有一人站在桃林,白衣如雪,紅繩繞腕,眉目帶笑,唇角微動。
“陸澤。”
琴音戛然而止。
這一刻,離修眼底水光浮動。
他終于想起,那一生,自己曾以命守她,卻未能送她最後一程。
他曾于鏡淵中對她說:“若來世再遇,我會記得你。”
她卻輕笑:“來世太遠,你隻記得我一次,便好。”
離修手指上還殘留着那一曲的餘韻。虛空中女子的聲音仍在耳邊回響,像一道被風沙掩埋千年的記憶,在此時被輕輕喚醒。
“陸澤。”
這個名字,他雖聽到過很多遍,卻從未覺得與自己有關。而現在,它變得沉重而真實。
帳外傳來沙粒摩擦聲,像是無形的指尖在大地上緩緩撥動殘弦。
盼笙走了進來,面色凝重:“離修,我們該啟程了。”
“去哪?”
“鏡淵。”盼笙答得幹脆,“我們已經找到它的蹤迹——真正的鏡淵,不在沙漠深處,而在這片風沙之下埋藏的,那個原始之中。”
離修未言,隻輕輕阖上琴譜。
……
清晨,衆人再次啟程。
盼笙在沙丘南側,指引他們到一處沙谷,谷中有一片石林,風穿林過,發出嗚咽之聲。石林中心,是一座極其古老的碑門,半掩于黃沙之下,碑上隻刻一字:
“淵。”
“鏡淵。”盼笙低聲道,“真正的源頭。”
他們花費半日清理碑門,待露出完整結構之時,衆人盡皆駭然。
整座碑門并非石刻,而是某種古舊材質,四周符紋隐隐泛光。離修上前,正欲推開此門,一道旋律緩緩響起——正是《落梅引》的前奏。
衆人駭然,不明琴音從何而來。
而那碑門,轟然開啟。
衆人步入其内。
鏡淵遺迹出現在衆人眼前。不是空曠的洞窟,不是破敗的墓穴,而是幻境空間。桃花飄零,水面如鏡,青瓦白牆,曲水流觞,一如陸澤童年居所,一如小钰守候之地。
盼笙低聲喃喃:“這是……記憶的具象化。”
“是他曾守護過的地方。”離修聲音沉穩,“也是他始終未能回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