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渡口依舊冷寂,白衣書生時瀾靜坐于石上,執卷輕誦。他的聲音溫和清淡,似檀香燃盡時的最後一縷餘煙,纏繞于魂影之間。
“昔有橋三尺,渡人無數……魂不息則夢不盡,夢不盡則心不歸……”他念着《渡魂經》,一字一句如珠落玉盤,像是對着自己訴說。
他不記得自己的生,亦不知自己的死,隻記得自己每日清晨于此地念誦經文,直到夜色沉沉,水霧将身影淹沒,才無聲離去。
唯有近來,那女子的魂影愈發清晰。
她每日立于水中,黑衣不濕,似與這春水早已融為一體。她不語,隻望着他,像是在等一句未說出口的問候,亦像是在等一場不知終點的歸期。
這日,春水波動,一圈圈漣漪自她腳下蕩開,映得她的影子愈發真實。時瀾照常念誦經文,隻是眼睛不自覺地向她所在的方位瞥去。
他念到:“春水無源,唯願一人自渡。”
話音落地的那一瞬,手中經卷似被某種力量拉扯,那些字眼失了往日的溫順,在時瀾眼前化作一幅破碎畫面:
紅梅落于肩上,素箋鋪開,少年一筆一劃的抄寫着經卷,有女子在他身後輕輕蓋上紅衣,“你日夜抄經,可否也為我書寫一句?”
再一瞬,又見風雪夜中,有人負傷而行,短刀插在胸前,卻仍緊握一卷經書,直至倒下,血染透經書……
畫面散去,時瀾忽覺心頭一緊,那熟悉的痛感自心底湧起。
“你曾救我,如今卻遺忘。”耳畔傳來女子的聲音,像從經卷中走來。
時瀾顫聲道:“你……是誰?”
女子緩步走近,腳尖不沾水波,眼神卻似能穿透三千業障,直抵他的本心。
時瀾腦海中再次浮現出自己一筆一劃書寫經文的身影——自己曾是人間寺廟中最年幼的抄經弟子,執筆多年。他也曾應一女子所求,私自書改其命格,将她從命冊中剔出,隻為她不再被命運左右。
隻是……那女子是誰?
他望向眼前的身影,她仍是靜靜立于水面,發絲無風自動。
“你,是她?”
她笑了,緩緩搖頭:“我不是她。我是她的一部分,亦是你遺忘的一部分。”
時瀾低聲喃喃:“你不是我要渡的人……”
“我是來渡你的。”她輕聲應道。
時瀾手中經卷落地,那些字句化作魂影,在他四周緩緩旋轉。他方才驚覺,自己所誦的《渡魂經》,并非尋常經文,而是一種古老的封魂之術。他每日誦經,那些在他唇齒之間滾落的詞句,不是為了安撫亡魂,而是為讓他自己不再記起那些過往。
“你為何每日都來?”他終于問出口。
“因你不願記起,所以我日日等待。”歸明低聲答道,“我不是不能渡,隻是……你不願醒。”
時瀾怔怔望着她,仿佛終于明白了什麼。
歸明垂眸,道:“你曾為救我違逆鏡阙之命,身死之後,鏡阙以你最後的殘念為引,将你困于此處,日日念誦,借你之口封印你的記憶。”
時瀾緩緩閉上雙眼。
畫面自眼前裂出。
紅衣少女倚窗而坐,點墨研硯,未言一語。
他跪坐佛前,一字一句抄錄命書,紙上墨迹未幹,已覺指尖微寒。那命書上的筆迹,不是旁人,正是他的手書。
而命書所記,不是他人,正是——她。
“逆命者,名歸明。”他喃喃念出。
那一紙命書上,他擅自添下了一筆,那筆——便是将“歸明”從命格中除名,令她不歸命、不歸輪回。
他不知她何來,也不問她何去。他隻看見她的魂影将散,那一刻他心頭起念,甘願為她承擔宿命懲罰。
那便是他的前塵。
他一直以為自己在渡魂——卻未想,真正滞留的那魂,是他自己。
“原來……是我自困此間。”
他的聲音輕如水中落葉,聽不出悲喜,隻餘了沉靜。那經文,那日夜誦讀千遍萬遍的字句,并非為衆生解脫之術,而是鏡阙使的封魂之咒——借他之口,封他之識,使他不知生死,終生為奴。
而那唯一未被封鎖之句,便是他親手所寫的那一筆經文:
“春水無源,唯願一人自渡。”
正是他心中最初的念,藏于經卷最末,被春水封存,未曾被鏡阙抹去。
歸明不知何時立在他對岸。她輕輕踏水而來。
“你終于記起。”
時瀾站起身來,第一次,不是為了念經,不是為了渡魂,隻是為了看清眼前之人。
“你是歸明。”他開口,語中一字一頓,似要确認這句是否真實,“你曾說,你在等我。”
歸明緩緩點頭,眼中映着春水波光與他的面容。
“我确是在等你,但我本不是你等的人。”
他一怔。歸明卻輕輕笑了,那笑中有百年執念融解之意。
“我本是‘她’殘念之一,是那被你從命書中除去之人,未能入輪回,也未能完全消散。”
她緩步而近,指尖輕撫過他的眉心,一縷光芒緩緩浮現。
“是你将我從命中抹去,是你替我承下懲罰,是你喚醒了你自己。”
“如今,你已自渡。”
歸明的指尖在他眉心落下的刹那,她的身形開始變淡,像是被春水緩緩溶解,歸于流光。
“等等——”他試圖伸手去拉住她,聲音中帶着一絲前所未有的顫抖,“你說……你本不是我等的人,那為何……又日日不離?”
歸明眼中水光潋滟,卻不落淚。
“因為你不願醒。”
“隻要你不醒,我便不能走。你若自渡,我方可歸明。”
她輕輕一笑,眼眸中那層舊日驚濤終于平息。
“多謝你,賜我無命之命;也多謝你,念我百遍,記我一生。”
歸明的魂影終于在他面前散盡,如水中月,随波而逝。隻在水面,留下一縷微光,如魂魄最後一絲溫柔,拂過他衣袍,之後便再無蹤迹。
他靜靜站在水邊,看着春水東流。那一刻,春水之上,浮現出點點星光,如星辰墜落。他終于明白,春水,并非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