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太重,導緻一夜沒睡好。阮安早早起來,穿了身夾棉旗袍,外頭一件毛呢大衣,綁了個松松的辮子,繞垂在胸前,戴一頂羊毛呢帽子,圍上圍巾,拎着手袋從房裡出來,交代丁嬸,她要出門。
“要去哪,這麼早。”
才剛六點鐘,天還蒙蒙亮,街上還沒什麼人,店鋪都沒開。丁嬸讓她用過早飯再走,阮安沒心思吃飯,她要去昨晚的巷子探探情況。
一夜過去了,老郵差的屍體應該被人發現了吧,不知道警察局有沒有派人過去看現場,或者昨夜那兩個人轉回去過。她遺落的剪刀是在近記定制的,上面有自家鋪子名号。
剪刀落在警察手裡,或者那兩個人手裡,對自己都不妙。
阮安堅持現在就要出門,但這辰光不好叫車,丁叔不放心讓她獨行。這些年來,大清是亡了,但天下也沒太平。軍閥混戰,又鬧革命,一直在打仗,前兩個月,北伐軍攻克武昌,聽說還要往這邊打過來。時局不穩,乾坤未定,國力不振,一向富庶的江南早已不複昔日榮光,工商業也困難重重。這就導緻民生凋敝,謀生艱難,犯罪滋生。
但他們剛走出巷子,就遇到一輛空載的黃包車,車夫瞧着極老實,塌肩駝背,耷拉着腦袋。阮安上了車,讓他往拱宸橋去,臨到時,又讓他轉到昨夜那片破落小巷。車夫低低地應聲,什麼也不說,拉着阮安又改道。
巷子狹長曲折,地面上的雪依舊梆硬,車輪壓過去,像壓過一層冰殼。
她特意一改裝扮,與昨晚女學生模樣大相徑庭,為的是怕萬一昨晚有人見過她。自從外公過身後,每隔一年半載,阮安就要去黑市給母親換煙土,每次她都會做不一樣的裝扮,否則太容易被人盯上。
路面上的雪硬,道又窄,黃包車跑不快,晃晃悠悠拉到昨晚老郵差遇害的地方時,阮安不由睜大眼睛——
地上幹幹淨淨,什麼都沒有!
屍體沒了,自行車也沒了,就連那一大灘染紅的積雪都沒了。
更不見她的剪刀——
“師傅,前面慢一點。”她出聲言語,透過車棚空隙,一寸一寸觀察,不放過任何一點端倪。要不是地面上有被清理過的痕迹,她幾乎懷疑是不是自己記錯了地方。
就連昨晚她藏身的一帶,也都被人刻意清理過痕迹,腳印都沒留。
會是什麼人清理的?是警察,還是那兩個人?
警察應該不會破壞現場,行兇的人好像也犯不着。阮安隻想知道,她的剪刀,如今落在誰手裡。
事情遠比她預料的要複雜。
阮安一時失神,車夫拉着她穿出小巷,來到運河邊上,還是把她拉到了上車時說的地點。
“小姐,拱宸橋到了。”車夫停下,垂頭說道。
阮安隔了半天才“哦”的一聲,收拾一下紛亂的心緒,卻沒下車。想了想,報了個茶樓名字,讓車夫送自己過去。
車夫遲疑着:“小姐要去那裡?”
阮安說:“怎麼了?”
“沒怎麼,就是覺得小姐就一個人,這麼早去茶樓,有點奇怪。”車夫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他戴一頂有護耳的棉帽子,因為總是垂頭說話,看不全樣貌。阮安隻望見一張焦黃面孔,長相普通。她要去的那間茶樓是個老字号,在拱宸橋西邊。東邊是日本租界,通商商埠,商業繁華,西邊卻是個三不管地帶,販賣煙土的黑市就在那一帶。
确實一個姑娘家,單身一人,一大早去茶樓有些奇怪。這個點兒去茶樓的,要麼是剛從地下賭場或風月場裡出來的,要麼是些提籠架鳥的爺們,呼朋引類趕鳥兒茶會。何況,能開在那種地界的茶樓,通常也不簡單。
所以通常這種地方,是各種八卦,小道消息,以及最熱乎新聞的集散地。
“就去那裡。”阮安不喜歡廢話。
車夫迅速擡眼,看她一眼,繼而又垂下頭,道了聲:“是。”
這一聲“是”,從一個車夫嘴裡說出來,總覺得有點怪異。
三不管地帶的茶樓,來的客人三教九流,說書唱曲的,甚至做些不能見光營生的。白天還好些,到了夜裡才算高潮,各行業裡的人,多會有特定的座位,同行業的人圍坐在一起,洽談生意,附近書場的老闆按時趕來,帶着底下藝人安排節目。
尤其阮安來的這一家,規模宏大,一水鑲着大理石的八仙桌,一桌八凳,布滿全樓。下午跟晚上,都要聘請有名望的藝人表演評書、評彈、歌曲、京劇等。有時候一個場子不夠,就分場同時演出,屆時屏風一拉,一棟樓分隔成不同的空間,互相不幹擾。另外還開辟了浴池,彈子房,圍棋間,供不同愛好的人娛樂。
相比街面上的冷清,這裡熱鬧的不像話,茶博士穿梭其間,眼觀六路,好似與所有人都十二萬分的熟稔。有熟客進來,不用引座,隻拿着鈎杆,将來客的鳥籠子一挂。
阮安一進門,茶博士也是一愣,随即滿臉職業笑容的問:“姑娘一個人,還是約了人?有沒有常坐的位子?”
阮安說沒有,茶博士便不再問什麼,将她引到一處有屏風的角落。那裡相對私密,但也不妨礙聽外頭别人閑談,阮安很滿意,随便點了壺茶水,兩份茶食,脫了大衣安坐。
這茶樓的茶水還是極好的,怪不得客人如此多,外頭一些賣馄饨等吃食的店家,也會安排小二托着托盤進來吆喝。她坐的那個地方,對面一排光線明亮的長窗,透過窗子發現,拉她來的黃包車并未離開,車夫将車停在街對面,人沒了蹤迹。
她就是想來聽聽,有沒有關于昨晚的新聞,這裡人多嘴雜,什麼新聞時事都有。但聽了好半天,隻塞了一耳朵坊間八卦,尤其關于南京特派員的。
北伐戰争前,南京一直由軍閥孫傳芳統治,如今北伐軍攻克武昌,繼續向南挺進,孫傳芳便以保境安民為由增兵,誓要與北伐軍死戰到底。在孫傳芳的高壓下,國民黨南京市黨部的工作陷于停頓狀态。
“兩邊早就不對付,撕破臉是時間問題,就看誰能把誰給滅了。但孫傳芳大權在握,又手掌重兵,國民黨勢單力薄,要什麼沒什麼,拿什麼跟人一個五省聯軍總司令鬥。”
“據說現在的南京城裡,崗哨林立,暗探密布,好些大學學生,國民黨黨部,還有共産黨的人都被抓走,有的還被斬了首!”
屏風外頭就是一桌雀友,這幫老茶客,最喜歡談論時政。
“就因為這樣,南京才不得不派特派員來杭呀!”
“你是說華家呀?華家早就不在金陵了,南京那邊的事,能插什麼手?”
“這你就不懂了,華家雖已遷入杭州,但南京的根基還在,你以為百年世家說說的?但凡能稱得上世家望族的,除了人口多,房屋多,院落廣,産業頗巨以外,更需要在社會上有個好名聲,還要有一定的号召力和影響力,對一座城市必須有大的貢獻!不僅緻力鄉邦繁榮,後代也要有出息,否則,别說望族了,世家大族這一名頭都無緣的。你們以為江甯織造是随便什麼人家,都能做的?”
“還江甯織造,大清國早沒了,如今連皇上都在天津住公寓,穿西服,吃西餐!”
“那怎麼了,就算皇上倒了,百年世家也不會輕易倒掉。什麼叫望族?以前是耕讀傳家,如今這‘耕’,就變成了經商,投資,置業,乃至洋務。江甯織造局是沒了,可原先手底下那些東西,可全在華家手裡!過去人家是皇商,現在人家是巨室。”
“嘿嘿,說到這個,這華府老太爺是大清國的五品織造,皇上的人;輪到他孫子,卻是參加革命,推翻皇上的人!這不等于叛出整個家族,掘自家祖墳嗎?”
“這個華東霆,打小主意就正。老子送他出國留洋,結果他偷偷參加了北伐軍,那是真正上過戰場殺過人的,要不是他老祖母以死相逼,估計這次攻打南京,就有他的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