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舒平代替俞知凡回答她:“陰符是最早的一種軍事密碼,據說是姜子牙發明。起初它很簡單,使用時雙方各執一半,以驗真假。後來又發展出一套尺寸不等,形狀各異的符号,共八種。符契的長度、形狀,與特定的軍事信息相對應,不同長度與形狀,代表不同信息。陰符的符号與形狀,可以由使用者雙方彼此事先定好,隻有雙方才知道其内裡含義。”
“密碼通訊……”阮安所有所思。
如果銅扣上的紋路是陰符,這麼說,老郵差的扣子很重要,不僅是一個信物,很可能還傳遞出什麼重要信息!比那張寫了字的布條更重要!
“我們中國人是世界上使用密碼最早,種類最多的。除了陰符、還有陰書,就是把一封豎寫的秘密文書小紙條,橫截為三段,派出三個信使,各掌握一段,分别從不同的時間、不同的路徑出發,就算在半道上被截獲,對方也難以解讀文書的全部内容。”馮舒平道,“此後又出現了隐語法、替代法、移位法等,這些方法看上去很基礎,但确實很管用,所以它們被廣泛運用了接近四千年的時間。到了北宋時期,又出現了用于軍事保密通信的代碼,北宋進士曾公亮搜集了40個常用軍事短語,然後對其進行順序編碼。軍隊出征前,指揮機關将用短語編碼的密碼本發給将領,并約定用一首不含重複文字的五言律詩與密碼相對應。之所以用五言律詩,是因為其前後八句,每句五字,一共四十字,正好與密碼一一對應,且律詩格律嚴謹,一般很少出現重複的字。”
“這就是我們老祖宗的智慧啊。”俞知凡感慨。
馮舒平點點頭,接着道:“到了明代,戚繼光又發明了一種叫做‘反切碼’的加密方式,但其本質,也是替代法的一種變形,但更複雜,被稱為最難破解的密碼。戚繼光所處的時代,朝□□敗,防衛廢弛,外患嚴重,與我中華此時處境相似。”
“近代百年,我中華在對外戰争中屢遭外國欺辱,我輩唯有更加努力,守護傳承我們優秀的中華文明,學生相信,終有一日,我們的民族能夠在世界上屹立于不敗之地!再也沒有外敵敢欺辱,踐踏!”
年輕些的男士有些激動了,俞知凡和馮舒平則阖目長歎。
“但願。”
“這就是我們正在做的事。這一次的讨論會,表面上是金石考古,書法篆刻,文物古籍,但其内裡,是我們大家要一起商讨,如何在這樣一個複雜的局面下,守護好老祖宗留給我們的東西。”
陳風林說着,将手裡的圖案擱在桌面上,因着他這話,阮安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這個人大概四十歲左右,沒什麼架子,也不像個雅士,一身尋常的衣袍,不是什麼昂貴的面料,衣襟上别了一塊懷表。說他是上海商務印書館發行所的執行委員,身上也沒有商人做派。
“過去的這一年,是風雲滌蕩的一年,放眼整個世界,都在經曆重大變革與社會進步。世界各國正處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重建秩序與尋找新發展的關鍵節點上,但東西方的曆史車輪,卻在不同的軌迹上疾馳前行。”
覺察到阮安的注視,陳風林向她微微一笑。
“其内,千年帝制終結,開啟民主共和,這是好事,但專制難除也是事實。北洋軍閥們連年内鬥,分裂混戰。群雄失馭,互植勢力,攘權奪利,遍布各地的兵變讓整個社會動蕩不安,老百姓沒有安穩日子。其外,列強依舊對我中華虎視眈眈,瓜分我中華之心不死,要把我們徹底變成他們的殖民。強權博弈,弱勢遭殃,他們破壞的,不僅是中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更是對我們幾千年民族文化的傷害。”
馮舒平深以為然。“當年,英法聯軍焚毀圓明園書畫典籍無數,掠奪圓明園藏寶無數,還有敦煌經書、文書、壁畫、佛像……西安唐昭陵的精美石刻等等。有些事,比拿着刀槍直接往中國人身上刺,更教人痛,那就是看着老祖宗的東西毀于一旦。因此,我們的校長蔡元培先生,聯合諸位有影響力的大學者倡言,要學習西方列強注重實物的博物館教育法,陳列展出故宮文物,不斷給政府施壓,想盡辦法想要給後世子孫們留下那些瑰寶。即便是這樣,故宮博物院的建立,也一拖就是十年。這十年間,又有多少珍貴文物流失,我想來便覺肉痛。”
氣氛變的沉重,馮舒平的幾名學生都說,許多人覺得老祖宗的東西沒有用,甚至誤國。最大的價值,就是送進各大拍賣場換錢,或者向銀行抵押貸款。
“我們學了一輩子的東西,一代又一代人,傾盡畢生所追求的東西,甚至無數人犧牲性命守護的東西,到最後,什麼意義都沒有,隻能與金錢挂鈎。有時候我真恨自己,偏偏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也想過棄筆從戎,到戰場上去抛頭顱,灑熱血,或許還痛快些。”語氣的悲涼,觸動人心。
“我們看到了别人先進的武力,工業,我們敗了,落後了,就全盤否定自己的一切,導緻整個民族的精神徹底垮塌,失去文化自尊心和自信,其實,這也大可不必。”陳風林安撫的拍了拍那人肩膀,“中國人從來不缺骨氣,不缺脊梁,我們更不缺腦子,這些恰恰是金錢買不到,是老祖宗留下來的珍貴财富賦予我們的。我們最不缺的,是以身報國的壯志與熱情,哪怕不是在戰場上捐軀,提不了刀槍,殺不了敵,也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做點什麼,我想這也是本次讨論會舉辦的初衷吧。”
“陳先生講得好啊!”
不知何時,大家都站在柏堂門口,一雙雙眼睛透着濕意。
阮安反身,在人群後頭竟然瞧見華東霆也在,他旁邊的葉三公子也帶了相機,正舉着要拍照,阮安下意識避開鏡頭,順帶将桌面上自己畫的那張紙收起。
将将把紙塞進挎包,華東霆就走了過來。
俞知凡自然認得他,瞧他進來,有些意外:“東霆,你怎麼會來這裡?你父親呢?”
“家大人在忙小王爺設宴的事。”他一如既往的言簡意赅。
“說來也是奇怪,京裡的玉璋王爺,偏偏這個時候跑到杭州來設宴,還邀請了全城世家,就在文瀾閣那邊。”俞知凡對馮舒平道,“這二位,一個是華家的,一個是葉家的,都是傑出的後輩。華家葉家都是江南的百年世家望族,家族裡人才輩出,也是西泠印社創始成員,更是出大頭的,家中收藏頗巨,在古器物一道上造詣非凡。尤其是東霆的父親,華老先生還是江南有名的私人收藏大家。”
馮舒平與華東霆簡單寒暄兩句後,說:“古來江東子弟多才俊,江南富庶,曆來崇文重教,這裡山川秀美,人物靈秀,利于文化藝術。文瀾閣在規模上雖不如故宮博物院,但其館藏《四庫全書》三萬六千餘冊,幾乎囊括了清代中期以前傳世的經典文獻;其它各類古籍善本,一萬七千餘冊,所收宋、元、明、清各代善本珍本四百三十種,藏書乃全國翹楚。可惜這次來,我們沒有機緣能親眼一見,這些古籍善本保存不易,是我們中華文明的根脈,雖然清宣統元年,由浙江巡撫增韫請旨,創建了浙江圖書館,但這些古籍并不屬于任何一個王朝,更不屬于個人,而是屬于整個民族。不知道玉璋王爺來杭的目的,與這些藏書有沒有關系。1862年,太平天國軍隊席卷杭州城,文瀾閣被毀,《四庫全書》四處飄零,紙張竟流落到小食攤上,被賣家用來包包子,這樣的事情,說什麼都不能再發生。”
俞知凡說:“這位小王爺,聞說是個閑散富貴王爺,不參與也不插手任何事務,每日無所事事。也從未聽說他對眼下中國的局面有怎樣的态度,好像對什麼都不上心,但又跟遜位的清帝,關系匪淺。”
馮舒平便說:“民國十三年,我任職于清室善後委員會,參加點查清宮物品工作,曾經跟這位王爺打過交道,坦白講,我看不透他。”
“聽說如今天津的那位,不僅跟西洋人走的近,跟東洋人也走的近。去年,他過二十歲的生日,日本公使大獻殷勤,特地讓出使館的禮堂,還精心布置了一把龍椅,讓他接受各路王公遺老的觐見。他們難道還想曆史倒流,逆流而上,複辟王朝?”馮舒平的一個學生道。
“好了,我們不說這個。”馮舒平面色微沉,心情也沉,“我們管不了太多,隻能盡力做好能做的。”
阮安雖不懂這些,心情也難免受影響,尤其知道老郵差所托付的東西可能極其重要後,更是無法釋懷。
她向俞知凡告辭,隻聽華東霆說:“正好,我也要走,可以稍你一程。”
葉蘭臣飛快的看他一眼,也笑着說:“對,我們就要走了,每次到西泠印社來,都感覺自己好像不識字了。”
阮安正要拒絕,俞知凡卻立即說:“那就有勞東霆了,把阮安送回家。我們這些個老幫菜,見一面少一面,難得人聚的全,還有好些話要說,暫時回不去。”
“老師,我自己可以。”阮安實在不想跟華東霆一起,再坐他的車。
“眼下到處不太平,你一個女孩家,盡量少一個人出門,就讓東霆和蘭臣送你回去。改天去我家裡,讓你師母給你做你最喜歡吃的蘇式紅湯面。”
俞知凡将他們送出柏堂,陳風林也跟了出來。“我還有些事,想回旅店,不知道能不能與你們同行一程?”
華東霆沒有拒絕的理由,但那雙眼睛,不動聲色的将陳風林盯了一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