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河面上起霧,一層銀白籠着,李秀珠在搖搖晃晃的水聲裡醒來,張眼看到阮安獨自坐在船頭。
這條船,船頭撐篙,船尾燒火做飯,紅泥爐子支在船梢上,船娘蓬頭垢面,對着爐嘴吹氣,爐子上煮着粥。前天夜裡,李秀珠硬是被丁嬸叫醒,說阮安讓收拾東西,連夜到碼頭去。問了大壯才知道,阮安親手把絲廠給點了。
她渾渾噩噩的,心裡卻明白,這是要跑路!
絲廠沒了,有家也不能回,倉促間帶出來的家當有限,前路一片蒼茫,就像這河上飄蕩的霧,讓人無法看清楚。
“這是要去哪兒?”
李秀珠覺得,似乎在船上已經很久了,從之前縱橫的河道,到眼前寬闊的水面,似乎已經出了内河。
聽見母親的聲音,阮安回過頭,接着起身,彎腰鑽入低矮船棚。
她一進來,身上帶着濃重的濕意,冰涼的,激得李秀珠一激靈。
“嘉興。”阮安沒怎麼睡,又在船頭坐了許久,這會兒說話帶鼻音。
一路上,他們小心謹慎,怕遇上警察廳的船,所以行程不快。在船上也看不到報紙,因此對于目前杭州城裡的情況,阮安并不知曉。
“我睡了多久?”
那天夜裡,連驚帶怕的,為了防止她犯病,丁嬸給李秀珠喝了白蘭地。半路上她醒來一次,吃了點東西,又抽了一杆子大煙,繼續昏昏沉沉的躺着。
這條船的船家兩口子,跟老丁和大壯認識,阮安出了高價,請他們搖船送自己到嘉興去。
阮安讓母親再休息一會兒,到嘉興還要點時間,幫她把被子掖掖緊。
李秀珠又問:“然後呢?”
阮安平靜的回答:“我們去上海。”
繞道嘉興,一則避開可能會遇見的,日本人的追查;二則,最後一批生絲沒了,那是嘉興一家老闆訂的貨,她必須親自到嘉興向對方賠禮,方能表示誠意。
李秀珠搖搖頭:“我問的不是這個,我問的是,以後我們該怎麼辦。”
阮安的手,頓了一下,接着回答:“先到上海,尋個地方落腳,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為什麼要去上海?”
阮安沒有回答。
李秀珠“嗤”一聲,似笑非笑。“你主意還真是大呀,一聲不吭就把絲廠給燒了,你可真是豁得出去。”
老丁和大壯在靠近船尾的地方,挨着船棚打盹,丁叔丁嬸依偎在母親對面,阮安置身在窄窄夾縫裡,平心靜氣的說:“絲廠說什麼都不能賣給日本人,我把它燒了,就是把态度亮給大家,即便日後,日本人再耍什麼花招,也沒人敢動那個心思。”
“你是痛快了,可你想過嗎,日本人不會放過咱們。”李秀珠焦慮着,“他們比我們勢力大,若是有華家做靠山,那還兩說,可你現在這一跑,連華家也給得罪了。小王爺的夫人,你不肯做,華家的臉面你也敢削,阮安啊,姆媽真是搞不懂,你到底想幹什麼?好端端地,家都不要了,跑到上海做什麼?”
母親眼裡湧出眼淚,阮安明白,在這件事上很難跟母親說通,有的事情,也沒法跟母親說。
她側身坐在母親旁邊,手指摸着藏在衣服裡的,屬于陳先生的那塊懷表。
沉默片刻,還是低低的說:“我燒絲廠,對華家是有利的,他們不僅不會恨我,還會感激,所以,他們不會遷怒咱們。臨走之前,我已經委托老師幫忙,把聘禮還給華家,還有家裡的房子,鋪子,也都暫且交給師母打理。堆棧和絲廠的工錢,也都已經結清,大家可以過個好年。姆媽放心,到了上海,我有手有腳,還算有些頭腦,一定能養活你。聽說那邊有醫院能夠戒除煙瘾,我想帶姆媽去試試,咱們先把這要命的東西戒掉,好嗎?”
“你都已經做完了,還跟我說什麼?我還有什麼放不放心的,橫豎已經這樣了,你就當我是個死物吧。反正這個家裡,一向都是你拿主意,我這個姆媽算什麼呢,就是塊牆上的泥皮罷了。”李秀珠賭氣的翻身,拿後背對着阮安。
眼看着好日子唾手可得,她也想拼盡一切,為女兒搏個好前程,至少給玉璋做個夫人,或者嫁入華家,都是個不錯的選擇,可阮安就是不要,她也無可奈何。
李秀珠想不通,卻也大約是明白的,大抵是她自己婚姻失敗,變成這副德行,才讓阮安抗拒婚姻。
李秀珠心裡難受,阮安也不好受,卻還是笑着輕輕趴在母親肩頭。“姆媽,你說過,我會是個有大天地的人,你沒說錯,你瞧,咱們這不就走出來了麼。要想有大天地,總得逼自己一把,别人給不了。”
李秀珠不再做聲,阮安安靜的将頭抵在母親肩上,就這樣,小船一路搖到嘉興,停靠在獅子彙渡口。
嘉興有火車站,也有到上海的火輪,船一停靠,阮安就帶着大壯去買火車票。考慮再三,擔心李秀珠身體吃不消,還是坐火車更快。她本來準備好了錢财給大家,就在這裡分别,讓他們回安徽老家去,可丁叔丁嬸,甚至老丁和大壯都不肯,他們鐵了心要跟着阮安,這輩子就是一家人。
阮安帶着賠償款,親自登門道歉,嘉興老闆得知緣由,并不怪罪,說什麼也不收賠償,還是阮安堅持,他拗不過去,臨走給了阮安一個地址,讓她到上海去那裡落腳。
“上海大統路,是閘北最熱鬧的商業地帶,也是上海華界的工業大本營,工作比較好找。你們可以到安祥裡找鳳姑,她是那裡最有名的包租婆,有幾十間客房,三教九流的人都會給她面子。你要是不嫌棄,就拿着我的名片,她自會安排。”
這可是及時雨,阮安道着謝收下。
從嘉興乘火車到上海,僅需要三個多鐘頭,終點為上海北站。她們抵達的時候,正是快晚上的飯點,火車站來來往往人最多的時候。
阮安拎着自己的皮箱,攙着母親,丁叔丁嬸他們則挎着大包小包,頭一回見着英國人蓋的猶如城堡般的大樓,外頭車水馬龍,各種各樣的小汽車穿梭,還有各種顔色頭發和眼睛的洋人,一時局促緊張。
車站門口盡是攬客的黃包車夫,小客棧的夥計,見着人出來就蜂擁而上,有些甚至上手,直接搶過客人手裡的行李,硬拉人走。
阮安手上的箱子剛被奪,丁嬸還沒來得及大喊,就已經被人又給奪了回來。
“說你們多少次了,是不是都想被抓起來吃警棍!”
那人穿着制式服裝,戴着大檐帽,手裡拎着個飯盒,看樣子應該是車站的工作人員。門口攬客的人見着他,頓時作鳥獸散。
替她們趕走了人,他笑着把箱子還給阮安。“第一次來上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