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個周一,雷小霖交接完畢,終于正式調動過來了。
宋魁舒了口氣。體制内的流言蜚語是很可怕的,這個月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幾乎沒有主動喊郝韻到辦公室來過。這種情況下,工作開展是不可能不受到影響的,更何況,他的家庭、婚姻都已經受到影響了。現在人換了,他也總算卸下了一副擔子,解脫了。
晚上下班,他去超市買了些菜和母女倆愛吃的水果,給她們送到家去。
都到了門口,剛擡起想要敲門的手遲滞了一瞬,又放下來。
昨天江鹭打得那個比方,此刻又忽然地湧入他腦海——回家的鑰匙一直都在你手上,你隻需要找到鎖孔,開鎖、扭開把手、推開門,就可以回家。可你卻隻知道不斷地敲門,讓我為你把門打開……
他知道,她指得并非是面前的這扇門,而是隐喻她心裡的那扇門。是,他習慣了她的心門總是為他敞開着,所以無法接受某一天它也會關上、緊閉,無法忍受她的心不再為他牽動,更無法面對她或許不再愛他的事實。
她太包容他,把他慣得一點苦也吃不得,一點罪也受不得。
他是該吃吃苦、受受罪了。這大抵也是諸多教義中提倡苦修、受難、贖罪的原因。作為□員,國家的幹部,本不該借宗教來追尋情感問題的答案,可情感和婚姻卻也是這世上大多俗人無法繞過的課題。
現在他深深感到,或許隻有接納這份痛苦,追索它的意義,才能真正叩問自己的内心。
所以他不斷思考江鹭提出的那個關于愛的問題——他們彼此已不再相愛了嗎?愛究竟是什麼?
論心,從與她談戀愛起,他的心裡就隻有她一個人、也隻愛過她一個人,清清白白,幹幹淨淨。論行,即使因為種種原因他曾懈怠過、失職過,但現在他已下定決心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在努力改正、改變、為她和這個家付出。如果這些都不算是愛,那又該算是什麼呢?換言之,為什麼她無法感受到這種他認為是“愛”的情感了?
他沒有找到答案。
但至少,他第一次感到無顔面對她,放下手裡的塑料袋,給她發了條信息就離開了。
接連幾天,晚上的同一時刻,或七點多,或八點,江鹭都收到他類似的消息:「鹭,明天的菜放門口了,還給你買了榴蓮,熟透了,及時吃。」
「明天下雨降溫,記着加個外套。早點睡,晚安。」
「我把老房這邊的燃氣重新開了,給你們炖了點排骨,放在門口了。」
……
江鹭一直沒有回複過,他便這樣自言自語似的,回頭再看,竟也發了幾十條有餘。
直到幾天後秋秋拿了門口的東西進屋,終于忍不住問:“老媽,你還是不讓老爸回來嗎?我覺得他好可憐,要不你就原諒他吧。”
江鹭瞟她:“真是吃人嘴短,才吃了你爸幾頓飯就倒戈了?你老媽天天給你做飯可是做了好多年呢。”
秋秋癟癟嘴,“我想你們和好嘛。老爸也不知道怎麼想的,都到門口了為什麼不進門呢?”
江鹭道:“等他想好了,會進來的。”
節前,到各級監所的慰問任務和亟待上會讨論的問題一下堆積起來。宋魁不喜歡搞形式主義、走過場,慰問活動向來是兩個原則,一不允許陪同,二不得影響基層工作,把慰問物資、補貼送到,打個招呼就走人。
以前他在隗中這麼搞,很受底下歡迎,都說他不是去慰問,而是去打工幹活的。當然,也有人說他作秀、表演,他從來也沒當回事過。浮于表面的作态和真心實意的付出,隻要去做必然清楚兩者的難易,對方更可以感受得出其中差别。
白天慰問搬完箱子,下班了無處可去,宋魁又留在局裡加班研究近期調研總結下來的問題。
八點多鐘,他看完文件,關了電腦從辦公室出來,準備回家。
他在九層,但他一般喜歡走樓梯下樓。借着下樓的短暫時間,既可以觀察各部門的工作開展情況,偶爾也可以放空一下,思考一些問題。下到七樓時,剛巧碰上刑偵支隊一大隊的大隊長段峰。
段峰看見他有些意外,趕緊問候:“局長好。”
宋魁對刑偵條線的兄弟有感情,尤其他自己當年就是一大隊出來的。如今他公務纏身,很難再輕松地笑了,但對段峰,便和藹親切多了,語氣輕快地問:“加班呢?”
“對,有個案子,隊裡加班搞一下。”
宋魁一下懷念起當年他辦案的時候來。
喊上段峰一起下樓,問了問他最近刑事案件的發案情況,又關心了一下他跟隊裡同志工作上遇到的困難。等他巨細無遺地彙報完了,兩人也走到了三樓。這兒就是刑偵支隊的樓層,二十多年前他奮鬥過的地方。
格局有些變了,但他還記得,東頭有個吸煙室,那時他和二大隊長孟春雷經常就伴兒去抽煙。西頭是更衣室、會議室和一間小休息室。當年加班的無數個日夜,大家總湊在會議室一起吃飯,邊吃邊研讨案件情況。至于休息室,主要用作接待一些訪客,家屬要是來探望,一般都會領去那兒坐坐。
總體上那個房間的使用頻率不高,也許有些人從來都沒進去過。但宋魁的記憶卻強烈地與它關聯,當年他和江鹭,在那裡有過不少溫馨回憶。她陪他在那個房間吃飯,跟他聊一天的生活見聞,坐進他懷裡撒嬌,甚至……他們還在這裡險些發生過點什麼。
他記着,那大概是個冬日的晚上,天已經黑透了,他還在加班忙案子,她卻大老遠地從學校跑來看他。
為了不打擾其他同事,他便領她到了這個房間。摟着她坐在腿上,本來是說着話,聊着天,享受小情侶間短暫的親密時刻。她卻忽然停下,望着他,主動吻了上來。
他們那會兒才剛談戀愛沒多久,平時隻有克制的拉手、擁抱,偶爾的親吻。但他那會兒也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她這樣直白坦率的情感自然讓他瞬間失控地起了反應。他們熱烈地回應彼此,幾乎要到最後一步了,江鹭卻猛然醒過來似的,一把将他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