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碰杯,女孩虔誠地将一杯酒飲盡。
飯局終于散場,謝謹言的腿腳已經軟得站不穩,然而他執意拒絕他人相送,步履蹒跚着回家。
欠下的人情總要還,還來還去就會越走越近,他不想與人走得太近,于是不想欠。
可是有人要還。
“師兄,我扶你回去吧。”女孩執着地跟在身後,一路上,不知說了幾遍。
謝謹言微笑,搖頭:“不用。”
一如當年,沉穩疏離,看似暖風和煦,實則裹着春寒料峭,拒人千裡。
“您不記得我了麼?”
“看着眼熟,去年中秋見過?”
瞧他依舊是懵懂的模樣,女孩索性擋在他面前,擡起一雙眼,目光濕潤:“您問過我,疼麼?”
腳步猛然凝頓。
一句話,把謝謹言的思緒拉回多年前。
他喉頭滾動,訝異地望着女孩,一個名字從記憶深處啟封,逐漸鮮活。
“毓聲,沒想到,是你。”
梁毓聲笑了,一枚酒窩盛滿歡欣,她回望謝謹言,以一種激動又虔敬的語氣,認真、恭謹、一字一頓地說:“許久未見,甚是想念,老師。”
夜幕降臨,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謝謹言扶着梁毓聲的肩膀,緩步前行。
他想,應該和梁毓聲說說話。久别重逢,身為老師,一句問候也沒有,顯得尴尬。
印象裡,梁毓聲還是個陰郁的小女孩,整日沉默,齊眉劉海遮去表情。一件長袖校服,就算到了盛夏,也嚴嚴實實披在肩頭。
六年前,她就是這個樣子,不讨喜。
和自己一樣。
如今六年過去,這孩子竟然出脫得顧盼神飛,當初畏怯偏執的模樣一點也瞧不見了。
她變了,自己呢?
“毓聲。”
“老師。”
不約而同,梁毓聲擡頭笑了:“您先說。”
謝謹言扶着她的肩膀,感慨道:“六年了,你變了好多。”
梁毓聲腳步不停,側過臉,小心地問:“老師覺得我現在怎樣?”
“很好。”
對話就到這裡。謝謹言一向話少,喝了酒更覺疲憊。梁毓聲也不打破兩人間的沉默,穩步向前走。
隻有路過彙碩中學的時候,她請謝謹言陪她買杯奶茶,似乎叫做“玉山傾雪”。
梁毓聲說,許久不來,聽說這裡出了新飲品,想嘗嘗鮮。
可是老闆娘笑吟吟和她打招呼,顯然熟識。
謝謹言沒說話,在老闆娘誤會兩人是情侶的時候紅了臉,尴尬地向門口退。
“萍姐,他不是我男朋友。”短暫的靜默,梁毓聲的解釋姗姗來遲。
被稱作“萍姐”的姑娘爽快道歉,上上下下打量謝謹言好幾眼,惹得謝謹言往門口又退幾步。
夜色垂下漫天的星,梁毓聲攙着謝謹言的胳膊,走過街頭。
“我沒有男朋友,沒這個心思。”汽車駛過,梁毓聲的嗓音很輕,飄入耳中,似乎在解釋,又似乎是歎息。
謝謹言輕輕“嗯”一聲。
“走慢點吧。”梁毓聲說。
“嗯。”
然而就算再慢,路,也要到頭的。梧桐栖的大門近在眼前,謝謹言抽回手臂,向梁毓聲道謝。
“我扶您上樓。”梁毓聲說。
“天晚了,于理不合。”
“就送到家門口。”梁毓聲堅持。
腿腳綿軟,謝謹言胳膊又被攙住,梁毓聲扶着他來到家門前。
這下真的要走了。
梁毓聲深深看了眼謝謹言,把“玉山傾雪”遞給他。
“我不喝這些,你帶回去。”謝謹言不收。
梁毓聲眼裡含着祈求:“這個很清爽的,喉嚨不舒服,喝這個正好。”
謝謹言搖頭:“我不用——”
門吱呀一聲打開,沈自鈞捧着碗,幽怨地倚在門口:“終于舍得回來了?”
梁毓聲吓了一跳,看看沈自鈞,又瞧瞧謝謹言:“這是您家?”
“是他家!”沈自鈞搶先回答,順手把“玉山傾雪”接過來,“多謝,你是他女朋友吧?進來坐坐?”
氣定神閑的樣子,好像他才是這裡的主人。
謝謹言捂着胸口:“再胡說,你就别在這睡了。”
梁毓聲耳根發熱,小聲解釋:“我是他學生。”
沈自鈞很失望:“哦,其實也般配。”
一句話引得梁毓聲紅了臉。酒桌上神色自若的梁師姐手足無措,慌忙道别,下樓的腳步聲都是張皇淩亂的。
謝謹言窩火:“你少說幾句行嗎?”
沈自鈞嘿嘿笑:“瞧你,不是單身嘛,有姑娘願意送你回家,那就是有意思了,還不抓緊機會?”
“師生之間,沒有結果。”謝謹言不想和他胡扯,脫下外套,給自己倒水。
“飲料不喝?”
“我不愛這些。”
沈自鈞不客氣,一飲而盡:“甜的,還有點清苦的味道,不錯。”
他舔舔嘴唇,評價道:“比調料包好喝。”
茶幾上有兩包方便面,拆封的包裝丢在地上,茶幾下還有購物袋,拿過來看,裝着薯片、奶粉、洗衣粉等物,還有很多口香糖。
謝謹言不理會,喝着水,視線掠過一側半開的門上,目光驟然轉冷。
“你進書房了?”他很緊張,水灑了都顧不上。
“你去吃飯,我進去找點書看,解悶。”沈自鈞随意說。
謝謹言立刻起身,走向書房。
淺綠格紋窗簾拉開,夜風透過半開的窗戶溜進室内。寬大的紅木書桌上,書冊未合攏,紙頁随風翻動,嘩啦啦作響。攤開的紙片上字迹淩亂,猶如鬼畫符,根本辨不出寫了什麼文字。桌角一碗泡面湯汁,飄散出濃郁的鹽腥氣。
書櫃靠牆,裡面的書冊亂了順序,顯然抽出後沒有歸位。謝謹言沉着臉,目光一寸寸挪過書脊,落在一本陳舊的厚書上。
《人體解剖學圖譜》,封面外露,沒有插回原位,沈自鈞動過。
謝謹言眸色瞬間冷得徹底,如同被侵犯領地的雪豹。他猛然回頭,沖沈自鈞就是一拳,随後推着他抵在牆邊,一雙手青筋暴突,顫抖着扼住他的咽喉。
杏花眼染了狠戾,目光尖銳如刀。
“你他媽的,誰讓你翻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