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自鈞,是你嗎?”他努力擡起頭,視線在那人的側臉上描摹,竭力想找到熟悉的線條。
回應他的是不屑的輕笑:“那人不是已經死了嗎?”
“……”
“哦,也不是那一個。”似乎明白謝謹言口中的“沈自鈞”指的是誰,他再次開口,隻是這次的語氣充滿了譏嘲,“區區一縷殘魂而已。”
謝謹言輕輕歎口氣,不再說話,臉頰在衣襟間藏得更深。
那人心情極好,見謝謹言沉默,隻是輕輕一笑,繼續舒展身體,像一條久未入海的池魚,惬意地随着漩渦轉了幾圈,繼續向上浮去。
瞬息之間,已到水面附近,幽碧的天光撒下來,穿透層疊水紋,在他們身上投射下靈動的影。
謝謹言卻覺得缭繞在身上的陰影,像極了蜿蜒遊弋的蛇。
身側的人停下,示意他松開胳膊,然後單手握住他的雙腕,空出的手聚集起玉色螢光,随後将那抹柔和的青碧揉進他的手心。
“若是出了夢境,你手上的傷可再好不了的。”說這句話的時候,青年垂眸,看着掌心傷痕漸漸平複,唇邊浮現一絲笑。
“謝謹言,準備好,和我去見另一個‘沈自鈞’了麼?”
荼津之上,淨空浩渺,星辰垂視,波翻浪湧間,猝然兩條人影劈浪而出。
守在岸邊的沈自鈞倏然變了臉色:“是你!”
沒人願意看到别人與自己共用一張臉,尤其當那人滿身肅殺,散發不善氣息之時,強烈的憎惡驅使他亮出銀刃,嚴陣以待。
青年裹着一身墨黑,與手中短刀融成一體,倒映在激蕩的水波中,化為破碎的夜色,另一條身影宛如皎月染霜,在水浪間搖曳拉扯,他們難以相融,容貌卻相差無幾。
“這把刀,你用得夠久了,還稱心如意嗎?”寒涼的嘲諷,自嘴中吐出,身披黑袍的青年将謝謹言丢在岸邊,轉過身,對上同樣一雙眼睛。
沈自鈞憤恨地說:“你早該死了!”
“同樣的話,也是我想對你說的。”
話音落,兩條身影糾纏在一起,刀鋒相撞,聲音悚然。
荼津動蕩,發出洶湧潮嘯,掀起沖天巨浪,一黑一白兩道人影,猶如鑽入暴風的雨燕,靈動詭異,穿插于星辰和激流間,不時發出刺耳啼鳴。
謝謹言遠遠避開荼津附近,遙看兩人搏鬥,内心驚竦又費解。
那青年不是兇魂,正如他所言,他對自己并無殺意,絕不是暴虐邪祟之物。可是,他又是誰?為何擁有與沈自鈞同樣的臉?為何,他會對沈自鈞懷有濃重敵意?
他如此,沈自鈞亦然,他二人究竟是何關系?有着怎樣過往?
咔——
兵刃交擊的尖銳轟鳴撕破穹窿,沈自鈞連連墜下數丈,嘶吼:“滿身污穢,你有什麼面目出現在這裡!”
裹着黑影的沈自鈞淩空藐視,語氣輕蔑:“你也敢說出這樣的話?”
短刀淩然擲下,劃過一道暗影,追向沈自鈞的胸膛。
沈自鈞連退數步,反手橫刀,将短刀擋下,瞥見腳下翻湧波浪間探出一叢新綠,神色丕變,慌忙掠上岸來。
黑影捉刀在手,已與水面不過一丈,攪動的水波中乍然伸出數道樹藤,張牙舞爪,撲向面門,将他逼退。
沈自鈞退到謝謹言身邊,見狀不禁狂笑:“古樹選擇誰,已經很明顯了,你還要争嗎?”
黑影逼近,将他未出口的嘲弄封住,短刀寸寸兇狠,截斷退路。
“古樹隻是一時被蒙蔽,隻要我們繼續鬥下去,你猜,它會選擇誰?還是将我們一起吞噬?”他嗓音沙啞,一招一式挾帶雄渾的殺氣,逼得沈自鈞難以脫身。
樹藤密密實實環繞過來,懾于兩人刀鋒尖利,不敢貿然靠近。趁沈自鈞回身抵擋,當中猛然竄出一道柔韌藤枝,卷向腳踝,沈自鈞躲閃不及,肩頭被結結實實刺了一刀。
更多的樹藤環繞過來,宛如嗅到鮮血的蛇,追逐受傷的獵物,亦步亦趨。
黑影怪笑:“還以為自己能獨善其身?”
沈自鈞反手砍斷糾纏自己的藤枝,揮退又一叢新綠,眼見樹藤糾纏不休,索性淩空劃開一道裂縫,猛然向謝謹言猛擊一掌:“滾回去,别礙事!”
當胸一股雄渾力量拍來,謝謹言隻覺身體發軟,連連後退,落入虛空。待他清醒,這才驚覺正躺在床上,雙手抓着薄毯,喘息劇烈。
身體依舊綿軟,好在頭腦清醒,高熱已退,他急忙扭過頭,去瞧躺在身邊的沈自鈞。
面色如常,安然而卧,應是無恙,縱然睡夢中兵刃相見,現實卻見不到半點悚然殺意。
夢境和現實,終是不同的,不知有多少波谲雲詭,被隐沒在虛幻一夢中,随着幽幽夜色,深藏人心。
謝謹言俯身,借着柔和的燈光,細瞧沈自鈞。
眉骨硬朗,鼻梁修挺,五官輪廓收得利落,應當是副好相貌。平日裡,一雙丹鳳眼略帶銳氣,不經意散出些許鋒芒,可是此刻的青年安穩阖目,睫毛投下朦胧的影,眉眼反倒顯得比白日裡多了幾分溫順。
他對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心思?是利用,是戲弄,還是鄙棄?
那一句“你已經沒用了”,言猶在耳,刺得心酸。驅散沈自鈞,威逼自己,面對凡人的性命,他毫不吝惜。
可是也正是他,雖然喊着“滾回去”,卻在危機加身時,果斷将自己送出。他雖然冷漠,卻良知未泯。
謝謹言緩緩起身,環顧四周。
藥是他喂的,床是他鋪的,就連床頭櫃上的水杯裡,都留着溫熱的水,以備自己半夜醒了,稍解焦渴。
謝謹言左思右想,扭過頭,輕聲喚:“沈自鈞?”
沈自鈞沉沉睡着,毫無反應。
腦海忽然想起他威脅自己的話:沒有我的允許,怎會讓你逃開?
難不成,他的意識已經被那人拖入泥潭,無法自拔,像墜入酣夢沉眠,難以喚醒?
謝謹言内心悚然,若是沈自鈞醒不過來,會怎樣?身旁的軀體,會不會逐漸散了溫度,漸漸地,慢慢地,變得冰涼,直到冷透?最後,成為一具沒有生氣的屍體?
不不不,他不會死,不能死,夢狩,不會那樣脆弱,久遠前的兇魂都沒能撼動他,如今也不會……
可是,如果那黑影真是兇魂呢?如今他挾怨而來、滿懷殺念,夢狩還能鬥過他嗎?
可是,如果那黑影不是兇魂呢?他救治自己,顯然心存良善,此時一味與夢狩争鬥,豈不兩敗俱傷?
謝謹言慌亂搖頭,混亂中他不知為誰擔心,是夢狩,還是荼津中的黑影?倘若沈自鈞睜開眼睛,他希望透過沉靜雙瞳,看到誰的靈魂?
他不知道,縮在床頭,揪着薄毯将自己裹住,怔怔盯着沈自鈞平靜的睡顔,合攏的眼簾似乎下一秒就會舒開,又似乎永遠不會。卧室裡靜得可怕,暖黃的燈光也驅不散盤踞于此的壓抑。
良久,謝謹言深吸氣,啞着嗓子再喚:“沈自鈞,你,醒一醒。”
床上的人還是靜靜躺着,毫無反應。
他強壓下心頭酸澀,俯身去看那張平和的臉,眉眼間含了自己察覺不到的擔憂。
額頭相抵,滾燙的觸上冰涼的,汗濕的對上幹燥的,謝謹言的聲音帶了明顯的顫抖:“求你,醒醒啊。”
強大而清涼的力量,如流水潺潺,在皮膚接觸的溫熱間,從一人身上,度給另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