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謹言謹慎退在沈自鈞身側。他不魯莽,誤入此地,也察覺出此地詭異,不似尋常人的夢境,自己身為凡人,不便出頭。隻等沈自鈞解決危機,回到現實再做打算。
朱漆木門吱呀,雖然緊鄰火苗,絲毫不見燒焦痕迹。銅環搖晃,發出輕微的拍擊聲,襯着火苗噼啪,更增幾分緊迫。
靜默的鬼影驟然暴動,似被火焰刺激,紛紛伸開雙臂,撲擁而來。沈自鈞斬殺掉沖在最前的幾個影子,身側的鬼爪幾乎貼上謝謹言的肩膀。
謝謹言飛身踢開幾根不老實的胳膊,翻身滾在沈自鈞臂彎下。頭頂刀鋒橫抹,被撕碎的魂魄冒出一縷黑煙,黏附在夢刀繁複紋路上,并無屍首留存。
“躲到我身後去,别礙事!”
謝謹言聽話,急忙退上石階。條石鋪就的階梯綻開條條裂縫,蓋上落葉,踩上去直打滑。謝謹言摸到最後一級石階的功夫,沈自鈞又撕碎了十幾條魂魄。
“你的冰碴呢?”沈自鈞在揮刀的間隙,忽然問。
謝謹言茫然:“啊?沒有啊?”
“明明你有這個——”沈自鈞一句話沒說完,左臂被遊魂抓住。他皺眉,反手抽開刀柄,将那個魂魄擊退。趁着瞬息間破綻,更多魂魄蜂擁而至,湧上台階。沈自鈞難以解決如此多的魂魄,不由得疾呼:“謝謹言!”
然而謝謹言隻是凡人,沒有靈氣傍身。連退幾步,背後已是吞天火焰,再無退路。眼看衆多鬼爪将要抓下,門内忽然爆開劇烈熱浪,一股火焰挾焚天之勢,磅礴而出,将階前鬼影盡數吞噬。
一瞬間,階前落葉盡除,幹淨得宛如從未有過這場騷亂。
沈自鈞目瞪口呆,方才的火焰太過熟悉,他幾乎循着本能認出那道威勢……
他愕然瞪着門内,隻看那火焰緩緩消散,倒在門前的男人似被抽取了魂魄,目光呆愣。
“謝謹言!”他憤恨地把軟倒的謝謹言拖起來,聲音既訝異又憤怒,“這到底怎麼回事!?”
近距離接觸火焰,謝謹言被吓得失了魂,被大力搖了半天,目光才恢複焦距:“我,那火……”
“那火是怎麼回事!?”沈自鈞逼問,嗓音幾乎是急切的。
“我不知道!他讓我看,說我背叛,我……”謝謹言捂着額頭,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還活着,試問哪個人面對足以吞滅自己的火焰還能保持冷靜?那一瞬間,他腦海空白,隻有強烈的灼燙留在胸前,仿佛火焰穿透肌膚,在骨骼留下深刻印記。
沈自鈞瞳仁猛地緊縮。他頓了頓神,猛然挾着謝謹言,飛速升空,急速消失在層雲間一道狹小的裂縫中。
梧桐栖的燈還在亮着,兩人入夢皆是不關燈的,為着醒來後及時看清房間,認清現實。謝謹言喘着粗氣睜眼,面前忽然壓下一道陰影,沈自鈞面色沉郁,英挺雙眸含着怨憤,兇狠瞪着他。
“你……”他隻問出這一句,雙肩就被按住,沈自鈞低沉着嗓子,問:“你是他?”
謝謹言愣住:“誰?”
“我問你是不是他!”沈自鈞一絲耐心也無,貼近謝謹言的鼻梁,一雙鳳眼瞪着他,表情幾乎是兇惡的,“你說!”
謝謹言忍不住反抗:“說什麼?”這人是瘋了嗎?在夢裡遇到點事情,就心神暴亂?揪着自己問什麼?他是誰?哪有不說清楚就質問的道理?
他還要辯駁,可是沈自鈞早已失去理智。見他不從,眉心一沉,幹脆整個人壓伏上來,雙手扼住他的脖子。
“你到底是誰!?”嗓音扭曲,顯然含着濃烈的怨氣,似乎他逼問的不再是個萍水相逢的凡人,而是犯下重罪的死囚。
謝謹言徹底說不出話,沈自鈞的力氣比他大很多,再加上成年男子的體重,壓得他動彈不得。眼前恍惚,掙紮的手逐漸脫力,雙腿卸了勁,瞳仁逐漸渙散。
扼住喉嚨的力度忽然松開,謝謹言蜷縮肩膀,劇烈嗆咳,眼角沁出淚痕。
沈自鈞依舊跪坐在他身上,垂眸望着他,目光深沉幽邃。
謝謹言喉嚨火燒火燎,咳了許久,依舊說不出話來。
“謝謹言,你到底是誰。”沈自鈞依舊問。
“不就是我嗎?還能是誰。”謝謹言咳嗽着回答,神智清醒,膝頭的痛愈加難挨,他不禁呻吟,“下,下去……”
沈自鈞皺眉,慢吞吞擡起身,從他腿上撤下來。
謝謹言側躺過去,捂着膝蓋,低聲喘息。他膝上帶有舊傷,平日裡行走都加以小心。沈自鈞不分輕重,直接坐上來,如何不痛?若不是顧及臉面,他險些叫出聲來。
見他這副模樣,沈自鈞心底莫名泛起一絲漣漪,仿佛被不輕不重地揉捏到柔軟處,暴漲的怒火被細細的喘息安撫住,理智回籠,召回憐惜的情緒。
“弄疼你了。”他坐在床邊,聲音平靜許多。
謝謹言捂着膝蓋,不回頭,賭氣說:“想弄死我,直說。”
“我不想你死。”
“哼。”謝謹言仍是沒好氣,尾音發顫。
沈自鈞瞧他的樣子,知道把人弄疼了。他靜默片刻,出去,回來時手裡拿了塊絞幹的熱毛巾:“熱敷一下。”
謝謹言接過毛巾,瞥他一眼:“網上學的?”
“夢裡,聽别人講過。”沈自鈞回答。
兩人自知情緒激動,都不再說話。謝謹言抱着膝蓋,毛巾漸漸冷下來,他舉起毛巾,身邊探過一隻手,接了過去。
外面水聲淅瀝,不久,沈自鈞又托着毛巾進來——這回是直接敷在謝謹言膝頭。
兩人相對,一人卧,一人坐,躲不開了。謝謹言情緒比方才平複許多,再開口,語氣也較為和緩:“喻宛宛呢,救了嗎?”
他挂心這個可憐的孩子,遠甚于自己。
沈自鈞垂眸,搖頭:“她被拖進去太深,我來不及。”
謝謹言悠悠歎氣,夢中所見曆曆在目。他墜入縫隙卻不見喻宛宛,想必是女人留下後手,故意拖延時間。
“等一下,再去找找吧。”他說,“我不甘心。”
沈自鈞埋頭給謝謹言敷膝蓋,聽見他這樣說,眼神慢慢移動。目光順着謝謹言的下颌,描摹臉頰輪廓,又從額頭遊移到飛挑的劍眉,最後落到那雙蘊着霧氣的杏花眼上。
隔着累世積塵,仍舊刻印在他心頭的,除了一個稱呼,隻剩那雙眼睛了。
幹淨、清透、不染塵埃,仿佛汪着一泓清泉。褐色的瞳仁仿佛墜入泉中的鵝卵石 ,投下缥缈的影,眼波流轉,影子盈盈而動。隻消一眼,就能滌盡風塵,暫消疲累。
眼前這人,有着極為相似的眼睛。剛見到他的時候,那雙眼,險些教他誤以為故人再見。
倘若那人在世,面對自己,可能也會說一句“我不甘心”。
良久,謝謹言聽到他輕聲歎息,問:“謝謹言,你相信,這世上,有輪回轉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