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我嗎?”他環住謝謹言,輕輕問。
謝謹言眯着眼睛,視線盯住霧氣中的石維敬:“賭一把。”
兩人騰空淩越,如同蜻蜓點水,然而随着風動,蟄伏的細線恍如受驚的靈蛇,攢動冗雜,緊追不舍。
謝謹言感受到身後細微響動,頭也不回:“追過來了。”
“嗯。”沈自鈞揚袖拂空,一個起落,又是十餘丈遠。
然而石維敬依舊遠遠坐在水邊,神色漠然,隻盯着水中倒影出神,他們的距離并未縮短。
餘光瞥見水中,并無倒影,向來處眺望,漣漪微動,晃開兩人倒影。難道,隻能一步步走過去,不能騰空取巧?謝謹言心念一轉,說:“把我放回去。”
沈自鈞不松手,又掠過十幾步的距離,然而迷霧中人影依舊朦胧。
“放我下去,我們的影子還在原地,空中這一段不算數。”謝謹言又望了石維敬一眼,“或許隻有走,才能靠近他。”
沈自鈞咬牙:“行,試試。”
身形一轉,謝謹言落在原地,可是周邊紅線不停,沈自鈞隻得跳向遠處,喊道:“我引開這些線,你靠過去看看!”
謝謹言早在落地一瞬就跑了起來,水中倒影跟随,紅線被沈自鈞吸引,紛紛讓路,他直接闖到石維敬面前,撥開花葉阻擋:“石維敬!”
端坐的人掀起眼皮,目光猶疑,仍是認出了他:“……”
“謝謹言!後面!”一聲高喊,引得水中漣漪驚散。謝謹言急忙回身,朵朵芙蓉姿容嬌娆,花蕊中,隐隐泛起猙獰的血紅。
謝謹言扭身抓住石維敬的胳膊:“跟我來!”
他急着跑,可是石維敬僅僅跟了兩步,一頭摔在花間,他腳上繞了密密實實的紅線,延到水中,随着奔跑繃成直線。
水中倒影僅剩一片衣角,原來他走不出倒影化成的幻境。
謝謹言焦灼惶急,一揮手,指尖劃破平靜水面,擊碎禁锢的虛幻倒影。
紅線立斷,然而芙蓉受驚,一瞬間展開花瓣,燃遍烈火,刹那間水潭洶湧,濺起沖天水浪,将他二人拖入深不見底的幽深水底。
耳邊激蕩平息,再睜眼,又換了一副場景,層層墨彩洇出薄霧般的紗幔,光影溫柔,風也和煦,飄曳的薄紗籠下夢幻的色澤,石維敬置身重重簾幕之下,身後好似千萬個瑰麗幻夢。
有人嬉笑跳躍,腳步輕盈:“石老師,你看,好不好看?”
薄紗下露出一張嬌俏的笑臉,彎着眼角,細細的眉眼甜得仿佛浸了蜜,聲音軟糯,顯得天真淳樸。
石維敬的表情木然。
“哎呀,你不喜歡這個?那我換一個。”那個影子飛速隐入幕後,須臾從另一側轉出來,這次換了面容:容長臉,桃花眼,飛揚的眉角透着精明纖巧。她歪着臉笑:“這樣呢?喜歡嗎?”
石維敬不為所動。
那人嬌嗔,跺跺腳,将暖黃的紗幕往臉上一遮,俯身擡眼,又換了容貌。
謝謹言心頭猛地一沉——他熟悉這副相貌,分明是喻宛宛無疑。
可是喻宛宛分明已經死了啊!她怎麼可能在夢中誘惑石維敬?難不成是月影假死,再次喬裝假扮?
然而張開嘴,卻無論如何說不出拆穿的話。
他從墨色紗幔下走出,來到石維敬身後,拍拍他的肩膀,搖頭。
這不是喻宛宛。
石維敬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垂頭歎息,悠悠道:“她已經去世了。”
那聲音一怔,卻笑起來:“死了呀,所以,你是不是不用再念着她了?”
隔着厚重紗幔,那聲音漸漸貼近,含着一絲清愁:“你是不是,可以看看我了?”
嗓音陡然沉靜,咬字緩慢,俨然改換成楚思瑾的聲線。謝謹言懸起一顆心,緩緩擡眼,果然,披拂幔帳下,身形纖巧的少女柔弱怯懦,手中挽着一束薄紗,繞在指尖,定定地瞅着石維敬,容色婉轉。
她說:“石老師,對你的心思,我不比她少半點。”
說得懇切,然而她二人曾為好友,在明知喻宛宛情意的前提下,在她身死後向石維敬表白,實在稱不得坦蕩。
更何況石維敬早已心有所屬。
因此石維敬不為所動,轉過臉,冷聲道:“你不要開玩笑了。”
嬌小的身影倏然擋在面前,楚思瑾托着下巴,湊到石維敬眼前,彎着雙眼,微微一笑:“那麼,你喜歡什麼樣的?”
“這樣?”食指抹過眼角,眼尾的線條抽長,添了幾分威勢。
“還是這樣?”撫過眉毛,于是原本溫婉的細眉變成俊秀的劍眉。
她笑意盈盈地望着石維敬:“你到底喜歡怎樣的呀?我都能畫的。”
石維敬推開她,語氣不耐:“我不喜歡你。”
他喜愛的,從來不是皮囊軀殼,喻宛宛雖算不得美人,但是眼神裡的自信和靈巧無可取代,就憑這份神采,就足以壓過衆多女孩。
任憑楚思瑾妙手丹青,他也不會因為眉眼容色移情别戀。
楚思瑾露出受傷的表情:“不喜歡啊……”
她慢慢退後,繞過一束紗幔,歪着頭,細細思索片刻,而後咧嘴一笑。
謝謹言聽到她說:“幹脆你也别走啦!”
話音落,紗幔縮短凝聚,化為千百張宣紙,迎風招展。石維敬置身紙片環繞,走一步,層層紙片擋住去路,不許他離開分毫。
謝謹言心中警鈴大作,這個楚思瑾,求而不得,竟然存了這等心思!
他喊不出聲音,也等不來沈自鈞,幹脆狠狠心,踏入紙片聚成的暴風中,伸手向石維敬一拉。
指尖觸到纖長的發絲,并不是石維敬!他心裡慌張,猛然從宣紙間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喻宛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