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宴拿不準這二人,但如果有所動作應該也會盡快,她二人在此都坐了近一個時辰,這二位應該是難有閑時再耗下去。
果不其然,不多一會,隔壁又傳有竹簡。
“公子今日在此現身,我二人亦不會傳,公子勿擔憂。”
這次更興師動衆一些,竹簡以布帛包裹,布帛上好像還有刺繡,藍色的絲線繡了一個溪字。
這下意圖明顯,景宴笑笑,女兒家的小心思不難解。京城裡為婚嫁所困者不少,但多是想要以下附上,為數不多隻是想要留在京城,不敢攀附權貴的隻有章家。
章家次女,名章溪。
隻是聽聞此女性格大方賢淑,端莊持雅,應當不是哭訴的女子。
章溪,倒是一個好人選。
景宴心中暗罵自己,出門一趟真算是狗急跳牆,随便一遇女子就開始盤算為自己脫困之事。
“公子,鄰座章家小姐想要與您一見。”
“隻要章小姐不怕,我無礙。”
不多時,一着翠綠錦袍,腰間系着梅花櫻烙,面若雲霞,長發垂鬓的年輕女子轉過屏風映入眼簾。
女子緩緩坐下,面含羞怯,很有幾分唐突的歉疚。
“我女兒間的悄悄話不當心,攪擾了公子興緻還望海涵。”
景宴知道,還有下半句。
“小女章溪前幾日有幸與公子見過一面,公子近日瑣事頗多,想是不記得了。”
“章家勢弱,可解公子之困。”
最後一句算是挑明了,景宴日夜思索良久,現如今燕國比之北方齊國自是兵力不足,城牆防禦久用不休,一旦開戰必是敗局;比之東邊趙國,經濟顯然不及,趙國臨海,自趙國宰相執行鹽業專賣,改善貨币環境,整頓遠洋貿易後經濟大漲;比之西面寒國,寒國久居天山之下,國雖人少但士氣勇猛,而且身居險要,易守難攻。
燕國之利僅有得前朝地理優勢,沿襲舊朝傳統,文官當政,換朝一難少有傷亡,百姓免遭死傷苦楚,因此民心所向,蔚為稱快。
但是正因如此,民風喜樂不喜征戰,軍中整備少有憂慮,貪污成風,上下一心。無論是哪國開戰,燕國居四國中心,都是大劫一場,如今皇帝耽于享樂,合算前世情況齊國不久便要南下。
此時如果景宴因為議親貴女必會驚動前朝,往後想要入軍就難了,朝中必會以此做文章,恐還會有景宴不臣之言。
景宴看着遞過茶盞的眼前女子,此女雖是章家小宗過繼且年幼困苦,反倒是看人更準,看形勢更伶俐。
“從前沒有來過這家茶館,這茶過姑娘之手更是不錯,屋内裝潢也深得我心,今日與姑娘相遇真是緣分。”
“公子謬贊,楚樓茶館在京中久負盛名,這二樓多少千金難蹬得上。我姐妹二人也是沾了親友的光,今日才再有幸得見公子。”章溪誠懇言道。
“哦?還有這等事,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我方才意外聽見你二人哭訴,是我失禮。”
“但我聽聞李家二公子在京郊有一外室,常人不得知,李二公子愛惜慎重,但因家中緣故二人久不得見,所以這二公子誰都不待見。”
“二人分離,但情之一字牽涉其中,成人之美或是斬斷前緣,你二人可再決斷。”
景宴言罷,緩緩向壺中注入沸水,水慢慢沒過茶葉,水汽氤氲,漫過二人眼前。
屋外陽光大好,曬在鈴蘭臉上,小姑娘昏昏欲睡,景宴看了章溪一眼,章溪也意外鈴蘭如此不設防,眼中有疑也有笑。
“多謝公子,公子好意,溪銘記在心。”
章溪跪坐在景宴對面,恭敬有禮,隔壁那泣聲女子應該還未離開,章溪看着樓下,沉吟片刻,想來時辰太晚必須歸家,起身與景宴再拜。
“公子聰穎,無有章家也能自解困局。溪妄言,公子莫怪,今日不早,便告辭了。”
景宴拱手,就此分别。
章溪就憑過路一眼能分辨她身份,恐怕不僅僅是宮中一見那麼簡單,王孫公子的畫像有好事者在京中偷傳,這不是怪事。
京中勳貴多看重允王,就連比景宴小一歲的祁王因為沈家勢力大,越妃寵愛,常常在宴請時大出風頭,得到的關注比之景宴不知多了多少。
又或許前世此時景宴已在軍中,現如今情形早已轉變,景宴還不知。
待二人走後,茶館裡間走出個人影,長發豎起高髻,面若桃花,身着一身紫綠絲袍,外罩一件墨綠輕衫,搖着白團圓扇,倚着門扇,久久看着方才三人的席位,舒爾一笑。
“不想這神秘如六皇子是這樣一個愛助人的人,着實有趣。”
...
清顔看着郡主面上急色,知道不說也得說,這才是她猶豫的重點。
“三日前六皇子貿然出宮,連我們買通的侍衛都沒跟上就從西側門馳馬車出來了。本來是往着咱們府的方向,後來又轉頭往城東去了。”
容徽轉着茶杯,水漬染了指尖,留下點點熱意。
景宴鮮少動怒,前世隻要不遇着自己的事旁人根本猜不透心中所想。或者是宮中禁的久了,又被議親所擾,兒戲一回。
容徽歎了口氣,吹吹茶,粉唇微張,慢慢喝下焱焱熱茶。這一世,景宴與她還沒有什麼交集,哪怕她在宮中的種種手段,景宴也都是不知曉的。
茶水在喉中滾過一趟,咽下了适才的惡心,又好像是在心中将這人過一遍,再多腌臜事都能忍受了。
因為常年體虛,容徽一直沒什麼血色,如果不是要進宮,容徽不會塗脂抹粉,人就更蒼白了。
銀星早在外間就聽到了清顔的回話,知道清顔不願讓主子擔憂,但是主子心中謀劃多年的事,這到緊要關頭,不能壞在她二人身上。
銀星忐忑繞過屏風和幔簾,緩步走到容徽身邊。
室内沒點燈,三兩點陽光透過屏風和糊窗的明紙跟着銀星的步子,來到容徽身邊。
銀星跪下,前額貼着地闆,手下是打了油的實木硬木闆,哪怕平時擦得再幹淨,也還是薄薄落了一些灰塵。
“主子,京中瘋傳六皇子殿下與章家次女一見鐘情,兩人情投意合,殿下之所以拒絕孟家姑娘就是因為早就心有所屬了!”
容徽看着銀星一臉莊重的走向身前本還疑惑,小姑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身後被阻擋的最後一點陽光照在自己的床榻上,心中還在想是什麼大事,讓兩個小的這般慌張。
聽完此話,容徽都愣住了,臉上被陽光照的晃眼,一時都忘了閃躲,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音調。
“她,她怎會認識這什麼章家次女。”容徽厲聲。
嫉妒!是容徽絕不承認的嫉妒!
咣當——
容徽将瓷杯狠狠擲在地闆上,不容分說地就要起身,但是身上實在無力,還未坐到床邊就猛烈地咳嗽起來。
“她,怎麼會,認識這什麼女子。”容徽在床邊,看着口中留下的鮮血,滴滴點點落在地闆上,眼前模糊了一片。
“郡主!”
清顔與銀星二人從未見主子動這麼大氣,不管地闆上瓷片碎了一地,膝跪着來到床邊,伸手要扶容徽。
容徽掙紮開二人的手,盡力撐起自己。像極了當年寒山寺中的場景。
自己盤算多年,費盡心思,竟為她人做了嫁衣。
若說是孟婉言,她還能覺得她二人相配,她也不得不承認孟婉言做的比她好。可是那日殿中景宴親口婉拒了孟婉言,容徽一時心中松快騙了自己,還勸自己是為了給她找更好的人選。
那此刻心中滿是被妒火攻占的心又如何解釋,她難道真的愛上了前世自己的孩子?
容徽愣愣地坐在榻上,心中涼涼的往下沉。自己原來真的這般不知廉恥愛上了自己的孩子,還在自說自話地為自己的嫉妒找借口。
她大笑,笑中有悲。
容徽看着房梁上黑不見底,不住的想起前世景宴大婚後,皇後溫濁泉與自己說的話。
“太後,您既不喜她,又何必擔憂她的好壞呢。總歸宮中有太醫看着,不會在趙國攻城前倒下的。”
那時她回答了什麼,她說:“她是本宮的孩子,叫本宮一聲母後,那便是本宮應當擔憂的。”
她竟是這麼說的,容徽眼中含淚。
是啊,她是自己的孩子,自己難道借着身份生了龌龊的念頭。柳長基與她那些年的諄諄教誨都做了耳旁風,容徽唾棄自己,真惡心,令人厭惡。
她又想到那孩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表白,心中就更痛了。
柳韫頤,你真惡心。
喉中的血還在滾,容徽咽不下去,鮮血刺破了她的耳膜,她兩耳蜂鳴腦中恍惚暈頭轉地,一邊是三綱五常的警示尊言,一面是那孩子眼中赤誠一汪淚眼看着自己。
不,不對,我隻是想要補償她,她還是我的孩子,她隻是當初站在火海中迷茫的那個景宴,需要借我之手穩固朝堂,僅此而已。
容徽不知道在騙旁人還是自己。
我隻是擔憂她的處境,怕她在朝中無人能用,她母妃那樣懶怠她,她不願意再看到她身死魂滅。
隻是這樣。并沒有什麼旁的意思,這是她從前欠她的,若不是她擅自離宮留下一潭死水怎麼會有那樣的結局。
容徽俯身看着被褥上扭曲的花紋,經緯橫橫豎豎框住了她,她試圖找出一個出口。
容徽好似安慰好自己,像是終于為自己的逾越找到了借口,她忙亂沒有理智的喊人來。
“來人...來人,更衣,我要入宮。”
...
玉泉宮
皇後興緻頗佳,聽聞容徽病情好轉,連午睡的時間都比平時久一些。
眼前這盆君子蘭長得極好,不蔓不枝,花朵大而飽滿,枝葉挺立着大瓣的花朵。
這花也無需怎麼修剪,光放在那處就光豔奪目。
“已經開春了,聽你們前幾日說,城外的稻子都種下了?”
“回皇後娘娘的話,是的,奴才的家人就住在京郊,前幾日書信進宮,說今年極順,前幾日的雨下的也好。”
“那便好,本宮晨起看見院子裡的杏花也開了,白花夾着紅蕊漂亮極了,你們可看了。”
“咱們玉泉宮的杏花開的就是比别的宮的好,花匠培土都高興些。”
皇後與下人門打着茬,鋪陳開一尺生宣,筆墨早已候着了,墨玉人如其名,在這文墨一類,宮女裡少有比得上的。
皇後取下一支常用的狼毫,黑棕色的毛浸在墨裡,轉而水色夾着墨色在紙上綻開,皇後清晃手腕,一朵荷花無需怎樣勾勒便像綻開一般,筆劃旁少許非白,畫面生動又透氣。
“等六月,南疆進貢的瓜果到了,咱們邀韫頤一塊兒來吃,缸裡的荷花也開了,她最愛吃甜的。”
墨玉在一旁磨墨,看着皇後念及容徽郡主眼中藏不下的溫柔,心中也不斷感念,如果自己也有姐姐,自己也能感受在姐姐膝下打鬧的快樂。
久未聽到身邊人回話,皇後看向去,看着墨玉滿眼看這荷花圖,又好像透過荷花看些别的,眼中有沒有設防的懷念。
皇後手上提着筆,心中卻突然想到,韫頤也常常這樣看向自己。
“皇後娘娘,容徽郡主在殿外等候。”
今日是怎麼突然來了,難道是怕自己擔心她身體,特意來的?
皇後擱筆,仰頭看了一眼小圓子。
容徽坐定,又喝了半盞茶壓下心中躁動,一番話在來時的路上已經想了又想,如今真坐下了,倒是猶豫了。
皇後也不急,伸手摘了一顆案上擺的的提子,不容容徽開口先遞了一顆到嘴邊。
容徽來得急,平時都會塗好口脂,抹上胭脂再來,今日這般急,太陽都要落了,匆匆入宮,況且身體剛好。
容徽吃了提子,徹底消了口中苦味,一顆心熨燙極了,牽過皇後的手放在膝上。
“姐姐,我願議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