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用指頭給他上止痛麻痹的敷藥。
明心眼裡,隻有他身上的傷口。
太多了。
傷口實在是太多了。
因方才泡過藥浴逼出虎涎的緣故,他身上之前有流膿的傷口隻剩猩紅。
傷口實在是太多,明心将敷藥塗完,原本張醫師做出來的将近一個月的分量,塗完竟大半盒都見底了。
明心用火燎了銀針,微微抿起唇,素白的一張臉滲出悶汗。
“我要開始了,”哪怕他聽不見,明心也沉聲通知,“可能會比較痛,沉清葉,你要忍着點兒。”
銀針刺入皮膚,明心指尖些微發顫,她到底是從未見過血光,隻看過醫書的貴女,緩了好片晌,才壓着顫抖,穩穩當當地刺過另一面,将傷口縫合。
擡頭望見對方眼睫微顫,明心抽手遞了塊帕子硬抵入他齒關。
少年本極為掙紮,但她說一句不怕,聽話松齒,他便當真松了齒關。
雖尚不知他品性,與他幾乎還是陌生人的關聯。
但對方這種在昏夢之間,極為聽她話的感覺,讓她不禁淺笑。
明心知道,這是因為他想要活下去。
哪怕是忍受過那麼多的痛苦。
“沉清葉,你真棒,疼的厲害就咬這帕子,莫要将牙關咬出血來。”
*
月上樹梢,天色已晚。
明心是被外間蓮翠的通報聲吵醒的。
她渾身一頓,看見手邊的針線藥酒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給沉清葉縫完傷口後,竟就這麼歪倒在蒲團上睡了過去。
“二娘子,七殿下過來了!”
聽見蓮翠的聲音朝着卧房的方向靠近,明心應了聲,拖着滿身疲憊起身朝外去。
本是想讓蓮翠說自己已經睡下了。
但轉念想沈玉玹通入别府如入無人之境,若是自己稱謊被發現,多是麻煩。
雖明心覺得,沈玉玹應該不會因為自己買了個男奴這事有什麼不悅,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攏了攏微亂的墨發,徑直接過蓮翠手裡的燈籠往前走,天色昏黑,蓮翠一直垂着腦袋跟在後面,待明心走到廊下,她順着光亮擡眼一瞥,已經晚了。
“啊——”蓮翠驚慌失措的聲音拉回了沈玉玹的注意。
他視線自院中雪下紅梅挪轉,隔着昏黑雪夜,望見對面走上前來的女子。
今夜還有些下雪。
沈玉玹第一眼,望見的是她手中随寒風搖動的燈籠,光火晦暗不明,照上她最常穿的銀白色衣衫。
卻不似從前柔和溫婉。
她銀白衣衫之上沾滿幹涸血迹,滿頭一貫高束,朱钗玉鬓的墨發未束未挽,披散在身後。
寒風伴着碎雪一吹,迎上女子面門,她些微眯起眼睫,齊腰墨發随風起舞淩亂,明心站定擡起頭,瑩白溫婉的一張臉,面頰上還殘留着猩紅血迹。
“皇表兄安好。”
她似是有些疲累,低下細白脖頸行了一禮,慢半拍才反應過來方才蓮翠的驚呼,順着蓮翠的視線擡手摸上面頰,低頭瞧了眼指尖血,視線微訝,卻沒當回事。
若換從前,她見沈玉玹之前,定要沐浴焚香,規整萬分的出現。
但現下她太累,實在沒這功夫精力,甚至懶得思忖解釋。
她低垂眉目,本想就這麼敷衍,等沈玉玹自覺無趣提出離去,反正從前也多是沈玉玹任務一般過來看她一眼,再主動與她告别。
隔着風雪簌簌,明心卻遲遲未聽到對方話語。
隻覺對方視線意味不明的落在自己身上。
直到腳步聲來到近前,陰影籠罩住她全身。
一股他熏慣了的沉水香伴着寒雪散過來,沈玉玹冰涼的指尖貼着帕子觸上她面頰,冰的明心後頸都霎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視線自其衣襟前戴着的金玉瑪瑙朝珠上擡起,與沈玉玹低垂的鳳目對上視線。
他鳳眸微彎,黑濃的眼瞳在直勾勾盯着她。
“稀奇,”他話音平淡無波,“乘月竟會有疏忽,你瞧。”
他将手上繡着皇室紋路的沾血帕子展到明心的眼前,陰翳俊美的一張臉上是淺淡的笑。
“沒擦幹淨呢,怎會如此急切。”
沈玉玹一向慣用熏香。
這方帕子常藏在他袖擺裡,沾滿了他身上常年熏得那股沉水香味。
明心與他對上視線,“多謝皇表兄,我方才出來的急了。”
忙了一夜一日,她是切實沒有留心身上血迹。
便是沈玉玹再如何對他人之事無興趣,見她這滿身血迹,怕是也要問問她方才做了什麼的。
但沈玉玹卻斂了帕子,神色不明,指尖摩挲着帕上鮮血道,“乘月受傷了?”
明心微頓:“并未。”
“那便好。”沈玉玹話音平緩溫柔,“近日天寒,我聽聞乘月日前雪夜去了崇明坊,顧念你身體便過來看你一眼,可不要忘了讓張太醫多加一副溫補的方子。”
别府中的張醫師是沈玉玹從前特意從宮内給明心撥下來的老太醫。
“多謝皇表兄挂心,”明心行了一禮,“乘月一切無恙。”
兩人尋常相處便是相敬如賓。
沈玉玹待她一向溫和有禮,挑不出分毫差錯,在外亦風評極好,天潢貴胄,禮賢下士,完美無缺。
明心太小就知自己将來會成為他的身側之人。
為了追得上他,她苦學磨練,恪守禮節,從前僅是與他說上一會兒話,都能要她心頭喜悅。
但沒人知曉,其實明心切實懷念的,是幼時的沈玉玹。
當年兩人尚且年幼,未卷入朝堂風波,明心的回憶裡,沈玉玹會哭會笑,會牽着她的手偷偷帶她出去玩鬧,在她生溫病發燒時偷溜出宮伴她整宿,太多次她因病窒息醒來,都是幼時的沈玉玹牽着她的手,兩人相伴而眠。
也是因此,哪怕明心自江南回京城後,兩人的相處變得不冷不淡,明心也始終覺得沈玉玹的心并非是寒涼的。
但如今,明心隻覺冰冷。
這一字一句的交談毫無感情,讓她忍耐了那麼那麼久,自沈玉玹的生母死後,他被養在皇後膝下,自此,沈玉玹徹底跳入了這帝王冢,壓抑恪守,冷心冷情早成他埋入骨血之中的東西。
怎麼可能捂熱呢。
見他将要離開,明心一點點攥住指尖。
“知瑾哥哥。”她揚聲喚他表字。
風雪簌簌,這表字太久未經人喚起,青年自對面廊下轉過身來,身側侍從給他系好了狐毛大氅,隔着些距離,明心望見他耳垂上那兩粒白玉耳珰泛出的暗淡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