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一場寒雨,越發天寒地凍起來。
明心生怕着涼,每日都要在别府泡一次藥浴,明府主宅那邊最知她的情況,幾日未見也沒招她回來,明老太太怕她沿路着涼染病。
别府的藥池唯獨明家有,當年老太太那輩兒便購置了别府的宅子,後來明心這天生弱症的孩子長大了些,家裡知這藥浴與她好,又因明心自幼與沈玉玹定親,娴靜懂禮,便許了明心偶爾外宿。
别宅就是她的私宅。
這廂明心自藥浴池出來,白日裡便泛起困,宋嬷嬷将蓮翠趕到一旁,蹲下來給明心圍好了襖子又戴上氈帽,将手爐塞到明心手裡。
上下一番打量,确保着明心周身進不得半點寒風,才放心帶她出來。
“嬷嬷不必如此擔憂,你腿腳不好,雜事交給蓮翠便是。”
“娘子說的輕巧,蓮翠伺候您太不妥帖,”
宋嬷嬷将明心當自己親女兒般如珠似玉的看顧,看明心困倦,不免憂心,“娘子可莫困,一會兒沿路上摔了碰了可如何是好?”
說着話,宋嬷嬷打綿簾出去,乍然望見門口候着的少年,臉色當即不好。
日前她都在明家主宅管束院裡的下人,别府也沒有喚她,這陣子宋嬷嬷回來,才知明心竟不聲不響的又買了個男奴回來。
因為這個,宋嬷嬷與蓮翠生了好大一番怒氣,怨那麼大的事情,蓮翠竟聽明心的話也不告知她一聲。
但又已成定局,此時若是将人攆出去,事情鬧到主宅,二娘子定要受謝夫人苛責。
謝夫人責罰小輩從來冷硬,二娘子身體不好,謝夫人當年都能要二娘子跪在廊下直跪上快兩個時辰。
宋嬷嬷想想都要心疼死。
可偏偏,這男奴若是與宣隆他們一般是個粗醜漢子也罷——
天色昏暗,依稀落雪,戴着白玉發簪的少年背身侯在原地,多是府裡的貓兒狗兒上前來蹭他的腿,他一動不動,聽見身後打簾聲響,才轉過頭來。
一張臉,似那山間雪原之中的妖異,膚蒼白似冰雪,發濃黑如潑墨,相貌之盛,頗有雌雄難辨之極美,一雙昳麗桃花目望來,無甚笑意,卻卑微尊禮。
宋嬷嬷每見其一次,心中便不安一分。
這得是哪裡買來的男奴?聽聞他比貴女歲數還小些,就出落成這般模樣,若是女子身,怕不是那話本裡禍國殃民的妖姬都攀比不及了?相貌如此之盛,可不就成了禍害?
可偏偏,宋嬷嬷與别府其他幾個家奴打破沙鍋問到底,也沒人說出個所以然,具是支支吾吾,都不願意背逆了明心。
“貴女。”
這名喚沉清葉的男奴對明心行禮,也不似旁的家奴喚明心‘二娘子’,他撐帛傘上前,穩穩當當護在宋嬷嬷之前,要她們都不染風雪。
宋嬷嬷偏偏挑不出他的錯來。
因這男奴除相貌過盛之外,論伺候明心的仔細,一向雞蛋裡挑骨頭的宋嬷嬷都能誇他一聲甚好。
一行人護着明心繞過回廊,快到卧房,宋嬷嬷見沉清葉跟在明心身後熟門熟路的進去,眉心一蹙,到底是發作了。
“二娘子,還恕老奴直言,聽聞從前葉奴是從鬼門關拉回來的,才與二娘子同一間卧房,老奴便不說什麼了,隻是如今葉奴傷勢大好,走路都不成問題,繼續同一間卧房,哪怕是屏風隔着,他睡那牆根上,到底也不成體統,”
宋嬷嬷不留情面,“他哪裡當得守夜的家奴?這般樣貌若離娘子太近,定要在外給娘子落了口舌。”
收起的帛傘上沾滿雪水。
沉清葉站在一側,低垂下眉眼,輕抿起唇,一句未言。
明心困倦,“我知曉的,這兩日我便要他挪出去住,”
“隻是嬷嬷,不論清葉相貌如何,那都不是他的錯處,旁人想議論什麼議論便是,我并不在乎。”
話落,明心擡手遮唇輕輕打了個哈欠,她系着銀白色的狐毛大氅,擡步進了卧房。
沉清葉說不上心頭是什麼情緒,他對宋嬷嬷行了一禮,才跟上明心。
*
“我早說你不必勉強,以你的傷勢,合該再修養一陣子。”
“多謝貴女,不必的,奴已然大好。”
沉清葉替明心取下氈帽,大氅。
這幾日,沉清葉身體尚好後,便一點點試探着攬過照顧明心的差事。
之所以試探,是因從前花樓裡,活計都是分配好了的,若是搶着幹了便要受推搡排擠。
他雖不大清楚明心想要他做些什麼,但試着照顧明心,竟也沒惹得其他家奴反感。
而貴女。
與他從前所想,也有許多不同。
少女脫了外裳便困倦的披着襖子坐到矮桌前,白日的時候宋嬷嬷拿了今日外頭送來的信件進來,明心坐在矮桌前看了一封明家的家信,旁側的皇室信件,她沒看,也沒碰。
沈玉玹給她寫的信,每日都會是些公事公辦的問好,不看也沒有什麼。
“清葉,”她看完了信,又泛起困來,聲音本就輕軟,當下甚至有些含糊不清,“我沒看完的那話本在哪裡啊。”
“奴這便給您拿。”
沉清葉将話本遞給她,明心微微直起身接過,見話本裡夾着的書簽,她“咦”了一聲,笑了。
“多謝你,清葉,我總是忘了夾書簽的事,若不是你我又要重新翻了。”
窗外日頭暗淡,已經陰了好幾日了。
沉清葉一向不喜陰天,天色陰沉便會心緒不佳,因他從前在花樓裡,大半時候見到的隻有夜晚,所以會格外珍惜白日的燦陽。
可當下,少女白淨的面龐顯得溫軟,她墨發披散下來垂在身後,杏眼朝他彎笑,沉清葉看着她的笑顔,片晌才低垂下頭。
不知為何,今日他也未被陰天影響心緒。
大抵是因照顧新主人感到緊張的緣故罷。
“貴女言重了,這是清葉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