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午後的陽光被道路兩旁枝繁葉茂的梧桐樹切割成細碎的光斑,勉強投下些許陰涼。宋梨琴
空氣裡彌漫着一種粘稠的、仿佛能擰出水來的潮熱氣息,混合着柏油路被炙烤後特有的焦味和草木蒸騰的土腥氣。
一輛巨大的灑水車正沿着路邊緩慢行駛,粗壯的水柱帶着強勁的壓力噴射在路旁的綠化帶上。
被水流沖擊的草葉瘋狂搖擺,濺起無數細小的水珠和破碎的嫩葉。幾片翠綠的草屑随着水霧的反彈,精準地落在了宋梨锃亮的小皮靴邊緣,留下幾點濕潤的痕迹。
她低頭瞥了一眼,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腳尖輕輕甩了甩,卻沒甩掉。
“宋梨!”
柏知賀清朗的聲音帶着明顯的焦急和困惑,從後面追了上來。他幾步就跨到她身邊,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溫熱,帶着薄汗,力道不輕,帶着一種不容掙脫的堅決。
“剛才那是什麼?你為什麼打人?”他的聲音比平時急促,目光緊緊鎖住她,試圖從她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上找到答案。
宋梨沒有應聲,她用力掙了掙手腕,試圖甩開他的鉗制。柏知賀的手指卻收得更緊,指節微微泛白。
“放手。”
“你要是不說清楚,”柏知賀的聲音沉了下去,目光越過她,投向後面幾步遠、臉色還有些發白、驚魂未定的夏月光,“我會問夏月光。”
被點名的夏月光渾身一激靈。
她奉行的是“以和為貴”的人生信條,性格溫軟得像團棉花,别說動手打人了,就是和人紅臉大聲争執都沒有過。
剛才那清脆的巴掌聲和後續的沖突,對她來說沖擊力太大了。
此刻被柏知賀點名,她隻覺得頭皮發麻,嘴唇嗫嚅着:“我……那個……剛才……”
宋梨猛地偏過頭,線條優美的下颌線繃得緊緊的,帶着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冷意:“你不就是想知道我有沒有‘欺負’她嗎?”
她刻意加重了“欺負”兩個字,語氣裡充滿了諷刺,“沒錯!我是動手打了她!你愛怎麼猜就怎麼猜,随便你!”
她幾乎是吼出來的,胸口微微起伏,顯然被柏知賀的追問和質疑徹底激怒了。
柏知賀好看的眉頭緊緊皺起,那雙總是盛滿溫柔和煦笑意的眼睛,此刻卻沉澱着少有的嚴肅和失望。“好。”
他深吸一口氣,直視着宋梨倔強的眼睛,聲音低沉而清晰,“那我猜,你是故意打她的,是故意和她過不去。你忘了上次的事了嗎?為什麼不長記性?欺負人……就這麼好玩嗎?!”
他第一次為宋梨的“手段”找借口時,心裡還存着疑慮和為她開脫的僥幸。可一次,兩次,三次……他心底那份信任像被蛀空的堤壩,漸漸開始動搖、崩塌。
他記憶裡那個雖然驕傲卻并非全然冷漠的女孩,似乎正在離他遠去。
“柏知賀!”宋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被冒犯的尖銳怒意,比剛才差點被宋梨推下樓梯時還要激動,“你沒資格教育我!”
她用力想抽回手,卻被柏知賀死死攥住,“要麼别在我面前指手畫腳,要麼給我滾!”
她在他面前,早就撕掉了“乖巧懂事”的僞裝,露出了最尖銳、最不讨喜的一面。
柏知賀看着她因憤怒而微微發紅的臉頰和噴火的眼睛,試圖壓下心頭的苦澀,放軟了語氣跟她講道理:“你打了人,怎麼自己倒先發起這麼大的火?我不猜,你又不肯告訴我;我猜了,你又生氣。每次一生氣,就說些‘老死不相往來’的狠話……”
他頓了頓,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受傷,“你也許不會難過,但我會……很傷心。”
宋梨被他眼中那份清晰的痛楚刺了一下,但随即湧上的是更強烈的煩躁和被“說教”的屈辱感。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猛地擡起穿着精緻小皮靴的腳,毫不留情地、用盡全身力氣踩在了柏知賀幹淨的白色球鞋上!
柏知賀的臉色瞬間僵了一下,眉頭緊緊擰起。
這種小皮靴踩人的疼痛感他見識過,曾有個男生被何霜霜踩得當場慘叫。然而,他隻是身體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緊抿着唇,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抓着宋梨手腕的手卻絲毫沒有放松,反而收得更緊,仿佛那點疼痛根本不存在。
“你再不放開,我就動手了!”
宋梨的聲音冷得像冰渣,眼神危險地眯起,像一隻被徹底惹毛、即将亮出爪子的貓。
“你不說明白,我不會放開。”柏知賀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固執和堅持。
劍拔弩張的氣氛如同實質的寒冰,瞬間在兩人之間凝結、蔓延。
空氣仿佛都停止了流動。
夏月光在旁邊看得瑟瑟發抖,生怕下一秒宋梨的巴掌就會像剛才落在張琴琴臉上一樣,狠狠扇在柏知賀那張俊秀的臉上。
為了不讓柏知賀步張琴琴的後塵,頂着個腫臉回家,她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往前挪了一小步,聲音顫抖着開口:“剛才是宋梨同學想要……”
“不許說!”宋梨厲聲打斷她。
夏月光吓得立刻噤聲,像被掐住了脖子。
“說!”柏知賀的聲音同時響起。
夏月光:“…………”
她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像個被架在火上烤的可憐蟲,兩道如同實質的、帶着截然不同壓力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她身上,讓她額頭瞬間冒出了冷汗。“我……我到底是說還是不說啊?”
僵持了幾秒。
最終,柏知賀像無數次面對宋梨的倔強時一樣,率先敗下陣來。
他眼底那抹堅持褪去,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緊握着宋梨手腕的手指,一根根,緩緩地、帶着一種無力的挫敗感,松開了。
手腕上禁锢的力量消失,宋梨下意識地活動了一下,白皙的皮膚上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紅痕。
“不管你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柏知賀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溫和,但那份溫和裡帶着難以忽視的疲憊和沉重,“動手打人就是不對。”
他看着宋梨别過去的臉,語氣放得極低,帶着一種近乎哄勸的意味,“宋梨,我相信你不是無理取鬧的人。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隻是想給你提個醒……你也不希望像上次那樣鬧大吧?”
他指的是上次把人關器材室導緻對方摔斷腿的風波。
說完,他朝宋梨伸出了手,姿态放得很低很低,帶着一種近乎卑微的求和。
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一直是這樣,他總是在仰視,在退讓。
“我幫你拿包吧。書店再過一會兒人就多了,不好逛了。”
宋梨看着那隻伸過來的、骨節分明的手,拒絕的話在舌尖打了個轉,最終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幾不可聞地、極其輕微地“嗯”了一聲,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然後,她動作有些僵硬地将書包和琴包塞進了柏知賀手裡。
一場看似即将爆發的、沒有硝煙的危機,就這樣被柏知賀一句放低姿态的話,一個主動承擔的動作,輕易地化解了。
他是那個永遠先服軟的人,而她,也願意順着台階走下來。
她高傲的羽翼,似乎總能在他的退讓和包容下,被小心翼翼地保護起來。
三人沉默地走出校門,來到車水馬龍的路口,他們站在樹蔭下,等着漫長的紅燈。
就在紅燈即将跳轉的幾秒鐘,宋梨突然開口了,聲音悶悶的,帶着明顯的不情不願,像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才逼出來的解釋:“……她想推我。”
她停頓了一下,仿佛後面的話極其難以啟齒,頭别扭地轉向另一邊,隻留給柏知賀一個側臉輪廓,“……我才動手打了她。”
柏知賀一直提着的心,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終于落回了實處。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湧上心頭,随之而來的還有一種“果然如此”的釋然和……一絲被她這副别扭模樣逗樂的感覺。
他覺得此刻别别扭扭、卻又老老實實交代的宋梨,可愛得不行。
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聲音也柔和得像拂過樹梢的微風:“我知道。”
他看着她的側影,眼神專注而真誠,“宋梨是個很善良的人。”
果然,宋梨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立刻反駁:“别給我戴高帽!”語氣依舊生硬,但那股尖銳的怒意已經消散了大半。
“我是實話實說。”柏知賀認真地強調,目光坦蕩。
這時,人行道的綠燈終于亮起。路口的斑馬線很長,綠燈的讀秒卻隻有短短的十五秒。為了不在路中央停在等下一個綠燈,柏知賀下意識地、極其自然地再次抓住了宋梨的手。
這次是手掌,而不是手腕。
他溫熱的手掌包裹住她微涼的手指。
“快走!”他說着,拉着她跑了起來。
宋梨猝不及防,被他拉着向前沖去。
裙擺随着奔跑的節奏飛揚起來,劃出輕盈的弧度。
她被迫跟着他的步伐,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微微晃動的後腦勺上。
他的頭發在陽光下泛着健康的深棕色光澤。奇怪的是,被他這樣拉着奔跑,穿行在同樣匆匆的人流中,她心裡竟沒有一絲擔心會撞到人的緊張感。
仿佛隻要跟着他的腳步,前路就是安全的。
她任由他牽引着,放開了腳步向前奔跑。
突然,她想起了什麼,腳步微頓,回頭看了一眼。
夏月光确實跟着他們跑出了人群,卻被一波迎面湧來的密集人流擋住了去路。
等他們順利沖到馬路對面時,夏月光還尴尬地停留在路中央的隔離帶,她朝他們揮了揮手,比劃着手勢,示意自己等下一個綠燈。
宋梨想,她們隻是順路而已,根本沒必要等她。可腳卻像生了根一樣,釘在原地,沒有繼續往前走。
柏知賀也默契地停了下來,站在她身邊,安靜地等待着。
又一個綠燈亮起。夏月光小跑着穿過馬路,氣喘籲籲地來到宋梨身邊,額頭上沁着細密的汗珠:“呼……你們跑的也太快了!我都追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