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村,歲至臘月,草木凋零,寒鴉栖在枯枝,桀桀怪叫。
昨夜,下過一場大雪。
清河村不大,坐落大山深處。四周山勢蜿蜒,入目皆是皚皚雪白。
寒冬臘月,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清河村飄起了袅袅炊煙,空中彌漫一股飯菜香。
姜映真抱着才浣洗好的衣物,慢吞吞地從河邊走回來。沒辦法,這具身體隻有十歲,力氣微若蝼蟻,倘若不是她強撐着一口氣,隻怕早已昏死在深山雪地之中。
人總是享受過浮華之後,面對曾經的苦難而無所适從。
天邊慘慘飛雲浮,目之所及,白雪晶瑩。姜映真收回視線,輕歎了一聲。上一世被領回方府之前,這般苦日子,她到底是怎麼撐過來的呢?
北風獵獵,白草枯折。
姜映真走在雪地裡,樹上的雪沫簌簌抖動。她的一雙小手,早已凍得泛青。
她已經重生了一個月。
上一世,京中認親。姜映真被領回侯府,成了一位官家千金,也曾享過一段短暫榮華。
她還帶了另一個人——水歸甯。
水歸甯與她,自幼一起長大。
前世,姜映真回京當日,一行車馬陣勢浩大。水歸甯哭得凄凄,馬匹受驚踢到了她。
她捂着滲血的額頭,絲毫感受不到疼痛,隻說舍不得她,好似入了魔一般。
十歲的水歸甯,眸中泛着凄慘,好似奄奄一息的小貓,沒有一點兒攻擊力。
面對方府仆從的責罵,水歸甯隻是道,諸位大人,我......我不想讓真真走。
方府仆從橫眉冷對,揚起馬鞭,掠起一陣疾風,刮得碎石翻飛。
——哪怕成為真真的丫鬟,我也心甘情願!
情誼哀切,令人為之動容。
一路上,姜映真的衣服往外掉蘆花。
身上的冬衣,是堂姐幾年前不要的。對她來說,衣服又大又松,冷風化作刀子,直直往身上割。
又一陣寒風掠過,她打了一個噴嚏。
好冷!
從村口轉兩個彎,就是她的大伯母家。姜映真自幼無雙親,跟大伯母一家讨生活。
姜家窮苦,地少,人多,填飽肚子是件麻煩事。毫無疑問,對于姜家人來說,她是最多餘的存在。
“阿嬸,我回來了。”姜映真晾好衣服,她搓了搓凍僵的指尖,好久才緩過陣來。
李秀雲站在廚房,眸光淬有冷光。
廚房霧氣白蒙蒙,遮住了她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銳利刻薄的眼睛。
呵呵,姜映真的腦子,倒是很靈光。
正好趕上吃飯。
李秀雲嫌棄姜映真做活極慢,一盆衣服而已,她卻故意磨蹭到中午才回來。
大伯母李秀雲,嫁到清河村二十多年,為老姜家生下兩兒兩女。從她嫁到老姜家以來,便将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條,是清河村最精明能幹的人。
她的丈夫姜大,有個病秧子弟弟姜二。病秧子又撿了一個病秧子閨女。
姜映真從小身嬌體弱,什麼活兒也不能做。
比她的四個孩子還要金貴。
姜二撒手歸西,這個小累贅,就歸了他們家。
晦氣!
李秀雲将飯端上桌,朝姜映真睨了一眼。
她的眼光惡狠狠的,什麼時候,才能扔了這個累贅?
姜映真也不看她,徑直走到堂屋坐下,李秀雲對于自己嫌惡到了何種地步,她早已心知肚明。
多說無益,她搓了搓手,指尖通紅,卻沒有絲毫溫度。
姜大和老姜家的兩兒兩女坐在了飯桌上,狹仄的屋内,擠得滿當當。
臘月間,身為清貧農戶,自是沒什麼稀罕東西。
一碟清水煮蘿蔔,一碟豬油煲豆腐,一碟花生米,每人端一碗黃澄澄的藜麥飯。
姜映真的堂兄堂姐,吃得很開心。他們穿有厚實的棉服,體格也泛出壯實的光澤。
姜映真垂眸,面無表情地注釋自己面前的稀粥,米粥一股馊味,令人胃中作嘔。
她不想吃。
她隻是用竹筷輕撥了撥,看到碗底的砂礫,沒有說話。
老姜一家,很快吃完了飯。桌上飯菜一掃而光,不剩半點兒油水。
唯獨姜映真的小碗,還是滿滿當當。
飯後,院中來了一個同齡的女童。她體格敦實,穿着青布粗襖,眼睛又黑又亮。
瞥見來人,姜映真難得露出了一抹真切的笑意。
那人站在姜家門口,沖裡面喊道,“真真!!!”
女孩臉龐泛黃,相貌普通,她是姜映真的玩伴——何圓玉。
“你的身體終于好了?!”女童的眸中難掩驚喜,将她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一番。
前幾日,姜映真得了風寒,何圓玉來見她,卻被李秀雲擋在門外。
何圓玉生氣,問她為什麼,是不是虐待真真了?
李秀雲捂着鼻子出來。
她卻說,姜映真病得快死了,得了治不好的絕症,你要是想染病,就快去見她。
何圓玉吓得一愣。
她擔心姜映真的生命,卻又害怕自己也染上病。清河村醫術不好,連小風寒也要自己扛。
何圓玉避之不及。
這幾日,何圓玉自責又焦灼。姜映真是她唯一的朋友,可不能離開。
幸好,姜映真又活了過來。
姜映真抿唇,她盯着自己細瘦的手出神,這具身體,實在稱不上健康。
當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養好這具年幼的身體。
清河村雖小,周圍群山連綿。待到春日,萬物複蘇。百畝杏花,競相開放,粉白花海,淡香陣陣,鳥雀啁啾。
真乃絕佳景色。
姜映真背着竹簍出門,踩在白雪上,腳下“咯咯”作響。積雪尚未消融,山道并不好走。
身後,留下了一串淺淺的腳印。
雖是雪後初霁,陽光燦爛,走在山中,還有幾分陰冷。
憑着前世微弱的記憶,姜映真去了後山。
清河村在深山,比起山外,溫度肯定會冷。姜映真背一竹簍,希望自己能多采些驅寒祛濕的藥草。
現在她太年幼,什麼也做不了,隻能先護好自己。
深冬寒月,饒是再辛苦,能采的驅寒藥材,也隻有這麼多。
一個上午,姜映真背着的竹簍,隻填了不到三分之一。
太陽高懸半空,日光明媚,映得白雪晶瑩如玉。
雪落了滿地,陽光一照,到處都是亮晶晶的。光線太過刺眼,惹得姜映真眯了眯眼,心中彌漫幾分氣餒。
山中唯一的水源,是沈水。河水繞村落蜿蜒而下,細水潺潺,清澈又幹淨。
浣衣炊飯,取水澆田,清河村幾十戶人家,賴以沈水為生。
南邊的小道,極狹極窄。饒是她一個人,走起來也很費事。
村民們也很少走南道。
春夏蛇蟲多,山道生滿荊棘,一不小心,便會劃的渾身傷口。曾經,有幾名砍柴樵夫,從南道摔下去,再也不見蹤影。
村裡人罵它是“閻王道”。
南道蛇多,姜映真怕蛇。
現在雖是深冬,蛇蟲冬眠。但她仍不敢走那條道路。
五歲那年,她被一條花蛇咬傷,小姑娘嘴唇泛紫,命不久矣。
李秀雲說,反正也治不好,不如直接扔了。一個小丫頭死家裡,多晦氣。
老姜家捂着鼻子,将姜映真裹進舊草席,準備将她丢到山溝裡。
幸好一名大夫路過,治好了她。
從此,姜映真長了記性,絕不去草深蚊蟲多的奇怪地方。
深山雪後,北風驟停,經過南北道岔路口,姜映真卻嗅到了一絲奇怪的味道。
她發現,山路一串細長的腳印,從岔路口通往山深處。
姜映真納罕,這條山道,清河村沒人會走。可是,怎麼會有腳印?
她彎下腰,看了一會兒腳印,五瓣梅花印。
是動物。
這腳印有點兒像狗,但比狗的腳印大。姜映真運氣極好,從沒遇見過狼。她聽村裡的老人說過,野狼走路輕,不會有很深的腳印。但是,也會留下一層較淺的爪尖印。
姜映真瞳孔一縮,意識到一個殘酷的事實,野狼就在這附近。
她來山中采藥,隻帶有一把鐮刀,若是遇到猛虎野狼,姜映真一個小姑娘,也毫無還手之力。
姜映真沒有猶豫,當即跑向了北道。
路面積有薄冰,腳底打滑,姜映真身形不穩,白嫩嫩的手腕被劃出一道細長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