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叢叢掠越,從連綿的山丘進入山嶺,山勢明顯拔高,各山有各樣。河如弓,路如弦,山裡的農民入目是黃土,肌膚也養成了土色,再養兩隻小土狗,山裡就多了熱鬧氣息。别過一座饅頭狀的山,再栽入鄉路裡半個小時,就到了馬家村。
路上馬老爺還熱情非凡的介紹,馬家村之所以叫馬家村,是因為馬姓是大宗,外姓人極少。
趙景誠腳踩上紅褐色的土壤,算接了地氣,淡漠的灰眸凝視前方。
大師設計修葺的馬家宅園,夾在青山綠水之間,白牆黛瓦的建築大膽融入新式設計,高聳的馬頭牆模拟着青郁山丘的輪廓,睥睨着這片潮濕的土地。
老一輩都說“所有陽宅,要有陽氣抱陰;陰宅,要有陰氣抱陽。有陰陽二氣之宅,就是龍。”自古以山為陽,水為陰,故常講究面水背山。
趙景誠細聲輕語:“好山好水出人才,是塊洞天福地。”
“小誠也懂風水?”馬老爺不由自主地看向趙景誠。
趙景誠微微凝神,雨洗過的世界透亮新鮮,渺茫的河水在天際彙一線,花影鳥聲,紅牆新瓦,處處不透露生機。
可不知為何,他心口總壓抑着什麼,無法得到釋放。
馬老爺年近花甲,剛撿了個寶貝兒子,自是噓寒問暖少不了,一路上扯着趙景誠的袖子問東問西,但都被趙景誠回絕:“無需您幫忙解決,我自己可以。”
馬老爺聽了就更心疼了,即使宗族老人都到齊了,也一定要趙景誠吃飽了飯,才去宗祠問祖宗,修族譜。
村裡隻有一條蜿蜒曲折的山路,通向馬家宗祠。
山腰黃土懸挑而出,懸崖之下石木搭築成的歇山頂宗祠立在那。自遠方眺望,彷如白塔。看得人心裡生出凝重的不适感,隻想躲得遠遠的,再也看不見這座建築。
青蔥茂密的枝葉散發出一股幽暗潮濕的氣息,天光也透不進濃密的樹林,綠蔭之下是一座座墳包,彌漫着凝重的死氣,如同化不開的障霧。
依稀間,林間走過一隊穿着白衣的人。
缥缈的水汽中,還有隐約的,凄婉纖細的唢呐聲飄來。
隊伍的唢呐聲漸漸變大,偶爾幾聲沒壓抑住的抽噎溢出,山下走來一隊人。
隊伍最前方,老道人腳步左右纏亂,面向北面揮動神帛,中間四個魁梧的大漢扛着棺材,隊伍兩側的孝子賢孫頭戴孝帽,手持一杆杆望山錢,飄飄搖搖。
望山錢本有壽辰标識之用,可現世人隻顧招搖顯貴,一串串錢币亂如絲縧,如亂峰尖疊,更難仆數。
一股土腥氣和腐朽陳氣撲面而來,趙景誠不由自主地瞥了眼。
接連幾日落雨,榆木棺材表層浸沁出水珠,青灰的黴菌在縱橫交錯的縫隙中生長,仿佛有了生命,隐約似一雙雙滲人的眼目,貪婪窺視,空氣中沉澱着一股死氣。
趙景誠皺了眉頭,挑着這種天氣下葬嗎?
雨打棺,怕是會滋長不吉利的東西。
砂石填平的山路并不寬闊,大家都要上山,馬老爺一隊人堵在前頭,送葬的隊伍就過不去,生靈死者擠成一條細長的蛇線。
鄉裡人向來以死者為大,馬老爺封了個紅包給領隊的老道人,算給死者賠禮,而後側過身子躲路旁的山坡上,為送葬的隊伍讓行。
老道人一甩神帛,神神叨叨念着咒,引領送葬的隊伍赓續上山。
等隊伍哭唧唧走遠了,馬老爺才從山坡下來,闆着臉叉腰抱怨:“偏挑這個時辰,也不怕誤事。”
趙景誠眉心一皺:“誤什麼事?”
馬老爺突然面色古怪起來,慌忙中,他扯着趙景誠的衣袖,緊忙往山上趕去:“還能誤什麼事,天都快黑了,再晚就不好下葬了。”
趙景誠登上山腰的馬家宗祠時,送葬的隊伍在祠外停留,先前擡棺的大漢大大咧咧地捧碗,爽快牛飲,面上還顧及着主家情緒而收斂表情。
想起送葬時常會挂銘旌以示身份,他眺望插在地上的銘旌,無身份信息和年齡,上頭僅記述一個名字——馬錢六。
馬家人?
趙景誠心底閃過一絲怪異,又捕捉不到原因,滋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
由于是本家人,馬老爺雖面上不悅,卻也不好把人趕走,一面陪着笑臉,一面又和趙景誠囑咐:“天快黑了,你先進去,莫要誤了良辰。”
說罷,就把趙景誠推進了祠堂。
祠堂用的青石磚鋪地,趙景誠踩着地磚腳底打滑,忽然間被人扶了把,花香緊貼他的身體,他回首看去,卻不見人影。
他失神片刻,把注意力放在祠堂裡。
眼前,隻一位老人。
老人不知年歲,但佝偻的身軀近乎要栽入黃土裡,松垮的黃皮上生出褐色的斑。屋外雖剛蒙受一場大雨,仍留有仲夏的餘威,可屋内的老人穿着鮮紅的大襖子,不喊熱,也不擦汗,像是個沒幾日可活的老骨頭,子孫兒女忽悠穿上壽衣,免得死後還得費時整理遺容。
趙景誠清清嗓子。
“後生,是……趙景誠吧。”幹枯的老鴨嗓嘶啞,仿佛胸膛漏了個洞,老鼠啃着骨血的聲音。讓人升起一層密密實實的雞皮疙瘩。
趙景誠渾濁的灰眸直視老人,又聽老人嘶啞聲:“凡寶說過你……說,說,說……”老人忽然如生鏽的老銅鐘,定了足足半分鐘,才繼續轉動:“對,修族譜。”
凡寶?馬超凡,馬老爺?
趙景誠繞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