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趙景誠頭顱被烈日炙烤着,汗珠止不住地冒出,他壓抑下燥熱而亂跳的心,第一次用心聽教官清點人數。
“季櫻,倪丙,司信陽……何江華……”
一種慵懶清新的少年嗓音,越過汗臭的人群,落在他耳邊。
“到。”
趙景誠不記得當時是否回過頭,睨一眼,用不禮貌的嫌棄,掩飾心底不敢剖露的好奇。
是夜。
軍訓中心為方便管理,按班級分配安排寝室,高513班的男生全擠在宿舍區東南角的一棟樓裡,占了九間四人寝。
這棟宿舍樓是最先修建的一批,年代久遠,走廊的牆皮有不少鞋印,時而可以找見零幾年的騷話,幾句愛意或真心或玩笑,但都被時間留了下來。由于早年經費緊張,隐私觀念淡薄,宿舍樓隻能前往一樓的大澡堂,沐浴洗漱。
趙景誠不喜歡擁擠的人群,經常等到快熄燈了,才不緊不慢地挪進澡堂裡。他掃了眼,昏黃的老燈泡下,人影寥寥無幾。
洗完澡後,他把臉盆置于洗漱池的池壁上,擠出牙膏,垂眸盯着洗漱池刷牙。
忽然,一個黑色的臉盆差點把他的臉盆碰掉。
他嘴叼着牙刷,把臉盆扯過來些,給新來的人騰位置。
那人好像沒有發現這個插曲,自顧自地清洗,剛洗過澡的手肘蒸騰着萦纡水汽。趙景誠垂下眼簾,又往旁邊躲了躲。
“何江華,你怎麼這個點才洗澡,不是說了熄燈後一起打牌嗎?”
趙景誠手一抖,牙刷掉在杯子裡,發出聲響。
旁邊的何江華沉聲。
“你當心夜裡遇鬼哦,還記得昨天成子捷說的學長嗎?據說他不甘的靈魂還在樓裡飄蕩,專找落單的漂亮學弟哦。”
沉默的何江華,突然說了句:“人鬼情未了也挺有意思。”
“哈?算了算了,手電筒給你放這了啊。”
人都走光了,整座澡堂僅剩他們兩人。
趙景誠毛巾放清水下沖洗幹淨,又在臉上抹一把,洗了五遍臉後,皮膚都幹刺刺的。他最後洗一遍毛巾,擰幹了,放入盆中。而後,他捧着臉盆,緩慢轉身,挪動腳步。
“等等。”背後突然叫住他。
趙景誠鴉睫簌簌。
他面無表情,可以說是冷情,腦子裡卻翻江倒海。
他不喜歡和别人走得太近,“朋友”一詞總讓他感到有負擔,但如果那人是何江華的話……
趙景誠在心中演練了無數遍,深吸一口氣,轉身,臉上挂着禮貌的笑意,雖然看起來很勉強,像下一秒就要罵人的學生會臭臉哥:“你好。”
交朋友……應該是這樣的吧?
事先表達善意,然後等待對方。
昏黃的燈光下,何江華目光微沉,一寸寸劃過他的五官,趙景誠被他視線掃過的地方,微微泛起燙意,就像藏在地底多年不見光的人,突然被陽光照射,渾身都不對勁。
末了,何江華低沉問道:“你不護膚?”
笑容卡在嘴角,趙景誠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那不是女人才幹的事嗎,他們兩個大男人,為什麼會聊這個話題?
趙景誠僵愣地看着何江華遞來一隻白色瓶子,瓶身上隐約寫着“透亮補水”“少女肌”等等。
他雙眼睜大了,如臨大敵般盯着洗面奶。
忽然,他直起身子:“不,不需要。”
何江華竟然責備地睨了他一眼,仿佛老一輩感慨新青年。
何江華轉過身去,鏡子裡倒映着他卓俊的五官,尚未成年的高中生,說話如老人般滄桑:“年輕人不懂珍惜,漂亮的人皮,可是有錢也買不到的。”
他老沉地歎了一口氣,就好像曾經真走訪不為人知的野店,向無臉的怪物老闆,了解過活人皮的價格。
趙景誠指節泛白,終究還是沒能說出那句話,似逃非逃的走了。
轉身時,他忽然想起,曾聽隔壁女生聊天的内容:“人是挺好……就是感覺,腦子有點毛病?”
再後來,他們的交際就很淺了。
何江華相貌出衆,家世顯貴,妥帖地滿足了青春期女生的所有幻想。她們聊天情至深處,紅了臉,壓抑着聲音相互打趣,若是此時何江華有意無意地看過來,立馬引發尖叫。
趙景誠躲樹蔭下乘涼,無可奈何地聽着她們的對話,中午的困意湧上來,又被尖叫聲吓褪。
何江華腦子有毛病,不過正因如此,頗有個性的他,反倒極受同學追捧,甚至在軍訓時,就俘獲了幾位鞍前馬後的小弟,穩固了他在班級裡“好人緣”的形象。
在趙景誠為數不多的印象中,何江華性格開朗,嘴也甜,隔壁嚴肅的教官見了他,眉眼都笑開了,還體貼地給他送來冰鎮飲料,這在封閉式訓練的地方,可是堪比國宴待遇。
與冷清體質的趙景誠相比,何江華無論走到哪,都是衆星捧月的待遇。偶爾,他們也曾擦肩而過,然後漸行漸遠,獨留他一個人背對着人群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