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福利院入不敷出,沒有政府資助,也沒有好心人捐助,雖然院裡隻有十幾個孩子,但憑借她一個人,讓這些孩子飽腹都難。
這個遺棄女孩的人留下的錢足夠福利院的所有孩子生活一年。她留下了那個叫溫皎的女孩。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溫皎。
不到三個月,這個被撿到的孩子就在深夜獨自一人離開了福利院,聰明的可怕,不僅找到了她為了方便藏在灌木中的鑰匙,還避開了院内安置的報警裝置。
離開的悄無聲息。
她第二次見到溫皎是在兩年後。
那個小到在雪地裡都看不見的女孩已經有椅子一樣高了,一個風姿綽約的美婦人牽着她來到了福利院。
院長問這個女人是否是孩子的母親,對方沒有回答,隻是給了她一大筆錢,囑咐她一定要看好小孩,不要讓她再一個人亂跑。
長高一點的小女孩靜靜地站在台階上,邊盯着女人的背影,邊用袖子擦着眼淚,直到女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她才吸了吸鼻子,走進福利院的大門。
那一年開始,源源不斷的慈善資助開始彙入福利院,隻有一個平房的福利院修建了兩層高的大樓。
溫皎在那裡度過了她的整個小學,參加了奧數比賽,在老師的建議下連續跳級,四年時間就升入初中。
中考成績公布的那天,一個自稱是溫皎母親的女人出現了,院長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是那個在雪天将孩子交給她,又給了她一大筆錢的女人。
她也終于得知了對方的姓名。
——溫以蓮。
院長沒有理由拒絕孩子的母親帶走孩子,于是溫皎在居住在福利院的第四年末離開了。
之後又發生了很多令她匪夷所思的事,在短短的三年時間裡,溫皎往返福利院三次。她打給溫以蓮的電話被拉黑,隻能嘗試從這個有些沉默的女孩口中問出緣由。
第一次溫皎說:“他們覺得隻有沒有我,他們才能回到從前。”
第二次她說:“這已經不重要了。”
第三次院長得到了對方的沉默,那時的溫皎剛剛拿下中考的市狀元,正該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可這個早熟的女孩卻出奇的平靜。
同樣的問題,她從女孩淡漠的眼眸讀出了和第二次不一樣的情緒。
這個孩子真的不在乎了。
升入重點高中後,溫皎再次離開了福利院。領走她的溫以蓮給出的理由是她成為了這個高中的老師,有她在孩子會得到更好的教育。
溫以蓮的态度和上次沒有太大不同,唯一的區别是溫皎。幾乎每一年的春節,這個孩子都會主動回到福利院,和她、和福利院新收養的、被遺棄的孩子們一起度過新年。
今年也不例外。
水聲沸騰,餃子出鍋了。
老式電視機裡正在播放诙諧的小品,孩子們的笑聲打斷了她的回憶。院長拄着拐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端着餃子,系着圍裙的人身上。
溫皎兩隻手端着盤子,正在沖她笑:“院長奶奶,餃子煮好了,我們邊看春晚邊吃吧。”
幾十個孩子鬧哄哄地圍着一台電視機,伴随着小品的表演發出咯咯的笑聲。溫皎陪在院長身邊,安靜地吃着餃子,偶爾附和地輕笑一聲。
随着深夜的來臨,年邁的院長先撐不住回房休息了。幾個出名的喜劇演員表演過後,剩餘的節目都是些乏味的歌舞表演,孩子們也漸漸散了,隻剩下兩個年輕人還堅守在電視機前。
或許是因為今晚知道的信息太多還需要消化,周子顔始終沉默不語。
伴随着新春鐘聲的敲響,溫皎側過臉,聲音很低,似乎是怕吵到不遠處小房間裡的人安眠。
她微微勾起唇角,輕聲道:“新春快樂,周子顔。”
周子顔拳頭緊攥着,她盯着戀人淡然的側臉,遲遲難以開口。溫皎輕笑了一聲,用指尖撥開她緊攥的拳,漫不經心道:“怎麼,大小姐不會後悔了吧,發現我原來這麼不完美。”
周子顔微微皺眉,握住那冰涼的手指,聲音裡含了些愠怒:“溫皎。”
溫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别生氣,我隻是在開玩笑。”
周子顔嚴肅地搖頭,語氣認真:“這種事不能開玩笑。”
“父母有義務在孩子未滿十八周歲時履行撫養義務,他們這是不負責任,這是遺棄……”
周子顔越說越激動,手指用力到有些泛白,表情難掩愠怒,她高聲道:“這是犯罪,我要把她們都送進去!”
正義小周喋喋不休,用最陰陽怪氣的語氣諷刺了一番任氏的總裁和著名教授溫以蓮。
緊接着打開了手機,低頭認真檢索刑法,試圖從成百上千的法律條文中找到一條能幫她出氣的法規。
如同大海撈針一般,卻固執地讓她覺得心暖,溫皎的目光逐漸變得柔和,缺乏情緒的淡漠眼眸染上了一絲不曾有過的溫柔情緒。
就在周子顔找不到答案,準備點開微信聯系認識的律師的時候,一雙冰涼的手輕輕抓住了她的手腕。
手機應聲落地。
微涼的唇輕輕地印在她的額頭上,一觸即離,克制又溫柔。周子顔有些怔愣地望着面前的人,這是她印象裡溫皎第一次在她清醒的時候主動吻她。
面前的女人笑得有些腼腆,臉頰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绯紅,輕聲道:“謝謝。”
聲音很輕,在這片荒涼的土地好像一吹就會散掉,但她精準地抓住了那一縷風,沒有讓風吹散她的聲音。
堅硬冰冷的完美面具第一次出現了裂紋,周子顔終于穿過了氤氲雨天朦胧的雨霧,見到了撐着傘站在那裡的纖細身影。
孤獨而寂寥。
或許在很多年前,那完美面具還沒形成時,年少的溫皎也曾在某一刻真情流露過。
也許是那個留她吃飯的朋友。
也許是那個主動幫她聯系補助的老師。
但在經曆過種種痛苦,如同深淵般的灰暗過後,再次打破她冰封心房的人是她。
——周子顔。
一股難以用言語表達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周子顔在對方微愣的眼神裡,直直地沖了過去,用力地擁抱,像是要把對方整個人都揉入骨髓當中,再也無法分開。
“溫皎。”周子顔悶聲道。
“嗯?”溫皎有些迷茫地回抱住她。
冰涼的手很快被女人背脊傳來的溫度捂熱。
“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永遠不會。”
溫皎怔愣一瞬,眼眸在朦胧中蒙上一層水霧,她微微仰起頭,試圖将快要潰堤的情緒收斂回去,但終究還是做不到。
原來真的會有人願意把一顆真心捧到她的面前,避開所有可以傷害她的可能,将所有美好都悉數交給她。
赤誠而直白。
溫皎将頭輕輕地埋在她的脖頸處,摟住那纖瘦背脊的手用力攥緊了她的衣裳,淚水沾濕了那件她們一起買的黑色毛衣。
“永遠不分開,我們說好了。”
溫皎低聲道。
第二天清晨。
周子顔拎着行李箱等候在門外,院長和福利院裡的小朋友依依不舍地送别溫皎。
“小溫,再呆兩天吧。”
溫皎笑了笑:“我們得回去了院長奶奶,放假我們還會來看您的。”
院長知道留不住長大的孩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常回來看看。”
“遇到問題要記得和家人說,你的父母都有能力幫襯你。”院長奶奶不放心地囑咐道。
溫皎淡漠一笑,沒告知對方她已經向法院提出和溫以蓮、任經亘解除關系的事。
臨走前,溫皎将一張卡塞進院長的手裡:“院長奶奶,這裡面有 200 萬。”
院長愣了下,急忙把卡推回去:“這怎麼行,你還沒畢業工作,我怎麼能收你的錢,快拿回去。”
溫皎笑着搖了搖頭:“這不是我的錢,是任經亘的錢,這錢是他欠福利院的,您拿着就好。”
溫以蓮把她丢在福利院後,任經亘開始資助福利院,同年政府出台政策扶持社會福利機構。
為了能控制福利院,任經亘阻斷了其他社會人士的捐助途徑,獨攬了福利院的資金注入。
院長有些猶豫地接過卡。溫皎貼心地把密碼寫在紙條上。周子顔牽住女友的手,兩人在福利院孩子們不舍的啜泣聲中轉過身。
蒼老的手緊握着那張薄薄的銀行卡,院長擡眸看向那漫天風雪中離開的兩個人。
上大學後,溫皎每年春節都會回來,來的時候是一個人,離開時也是一個人。
她離開的是身影如此的單薄,如此的孤獨,以至于每一次她都會幻視那個冬天,溫以蓮抛下溫皎離開後,那個決絕又寂寥的背影。
院長甚至想過,或許有一天溫皎會和她的母親走上同樣的道路,那血脈裡隐藏的偏執和狠戾不是尋常教育就能改變的。
隻是……
看到那個孤單身影旁全身依賴着她的背影,院長有些恍惚。
相互依偎的兩個人漸漸消失在漫天風雪中,院長搖了搖頭。
也許會不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