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還是個活的。
等他忍着膝蓋被磨破的疼痛爬起來的時候,這人竟然又哼了一聲。
白郁放下背包,小心翼翼地湊到樹根邊上,借着最後一絲天光看過去,對方半張臉浸在泥土裡,手臂嵌着冰冷鋒銳的魚鈎,傷口青紫,腹部的鮮血以肉眼可察的速度滲出,不一會兒就把地面染得濕紅。
碰到這種情況,通常會有兩個選項,要麼見死不救,要麼找能救的人,在迷語森林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當然選前者。
“反正你看上去也活不了了,下輩子祈禱自己運氣好點吧。”白郁拍拍褲腿上的灰,笑眯眯地說,“誰讓我是個窮鬼呢。”
西幻大陸隻有兩條醫療體系,要麼聘請審判庭的牧師施展治療術,要麼找藥劑師煉制魔藥,兩者有一個共同點——都、很、貴,雷頓城的普通人終其一生可能也見不到這些人一面。
對方毫無反應。
白郁笑容僵在原地,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撿起自己的木棍,戳了兩下躺着的人,對方手指将伸未伸,顫動幾下便不再動彈,唯有鮮血持續滲出,胸口的起伏越來越微弱。
“喂,不說話我也不會救你的。”
“……”
“就算你死了也跟我沒關系,記得找準仇家啊。”
“……”
“裝什麼可憐,我是不會心軟的。”
“……”
“……我可能真是個傻子。”累死累活把比他高了大半個個頭的人形生物丢到床上的時候,白郁一針見血地說。
也許因為對方身上的衣服看上去價值不菲,也許是對方血流太多會污染環境,又或者是他住得太近了,怕對方詐屍尋仇,當然最有可能是對方顯而易見的腹肌和俊臉,反正不會是因為他是個爛好心。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白郁選擇了鈍角。
“我真蠢。”當花了三枚金币買下一株染匠朱草給對方止血的時候,白郁嘲諷自己。
盡管嘴上這樣說,他還是找卡特借了一把鋒利的小刀,小心翼翼在男人的手臂上開出一道橢圓形的傷口,确定那枚魚鈎尖銳之處沒有勾到肌腱和血管之後眼疾手快地往裡一推,鋒尖穿破塗抹朱草汁液的皮膚後被鉗斷。
“啊。這玩意看上去好貴啊,就這樣被我弄壞了。”白郁喃喃自語着,手上卻一刻不停地把剩下的金屬物拔出。
“還得準備點消炎的,不然今晚就得送你去見閻王,哦不對,十殿閻羅管不到西幻大陸。”
“往好處想,他應該會好好報答我的,我還能賺點。”一開始,他這樣安慰自己。
等到為了救這個人花光了所有積蓄還背上負債的時候,白郁想,他起碼可以收三倍利息,勉強回本。
當發現對方耳鼻喉唇發青,确診中毒的時候,白郁徹底換了個想法。
“他最好對我感恩戴德,一輩子當牛做馬。”白郁咬牙切齒,“不然我管他去死。”
外傷處理尚在他能力範圍内,中毒他真的無力回天,雷頓城是自治區,審判庭的牧師早已從這裡撤離,白郁輾轉反側幾個小時之後,終于決定清點原身的遺留物看能不能籌到請藥劑師的錢,正是這時候,他第一次翻開那本筆記本。
“你這家夥,命真好啊。”白郁憶起這三天的苦日子,發出一聲由衷感歎,随後他拍了拍對方完好的左手,語氣得意,“不過,主要還是因為我醫術高超。”
咦,好發達的肱三頭肌。白郁沒忍住又摸了兩下。
說起來這人一身令人羨慕的肌肉,前幾天怕他涼了隻是随便掃過幾眼。
黑發男人依舊緊閉雙眼,安靜地躺在床上,似是睡得香甜,直到青年的指尖順着他的肌肉往前劃的時候,才不耐煩地發出一聲悶哼。
“喲,沒睡啊。”白郁動作不停,反正這家夥現在也反抗不了,他悠悠地說道,“你知道嗎,銀月傭兵團團長死了,說是被魔獸吃了,消息可靠哦。”
“……”
“愛信不信。”白郁哼了一聲,早就習慣白眼狼的沉默,随便扒了張草席鋪在地上,懶洋洋地躺下來,沒一會兒他又想起什麼,半撐身子,看到屋内唯一一張薄床單蓋在男人身上,撓了撓頭,随後從床頭扯來一件衣服,在腰間比劃兩下,确定能蓋住肚臍後才滿意地閉上眼睛。
“睡了,明天還有事。”
床上的男人始終沒有動作。
幾分鐘後,睡意湧入腦海,眼皮越來越沉,意識逐漸陷進混沌,他才隐隐聽見男人幹啞的聲音。
“所以剛剛為什麼這麼生氣?”
“什麼?”白郁迷迷糊糊地,随口回道,“嗯……因為我們這樣的人,文字和語言是不亞于生命的東西,無論是什麼形态。”
“……生命?”
“……”
回應他的是年輕人逐漸平穩的呼吸聲,黑發男人緩緩睜開眼,瞳孔快速轉動,隐約呈現出針狀的綠光,随之而來的是他兩頰邊泛起的淺色鱗片。
左手微動,修長的指尖瞬間長出銀色的尖甲,在昏黃的夜燃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隻要他想,便能輕而易舉劃破任何生物的脖子,尤其是一個普通人。
“好多白芽菜……要多澆水……”
睡在地上的人恰好此時翻了個身,似是做個美夢,嘴裡嘟嘟囔囔惦記着某些奇怪的東西,沒一會兒他又挪動幾下,把攥着的衣服往自己眼睛上搭,露出一截腰身。
啧,好吵。
黑發男人不耐煩地擰起眉心,看向頭頂,老舊木屋緊促狹小,他能清晰地看見屋頂隐隐透着幾縷白光,忽明忽暗,想來經不起半點風雨。
或許是這輩子沒住過這種破地方,他一時有些恍惚。
“燈好亮……”
“……”
銀光忽閃。
夜燃燈随之熄滅,屋内徹底陷入黑暗。
可能是床太小了,許久之後,床上的薄被子莫名滑落,順着椅子落在熟睡的人腰間。
與此處的安靜不同,遠處的雷頓城,燈火通明,吵鬧依舊。那些收獲頗豐的傭兵拿起酒杯叫嚣着、吹噓着自己的英武,轉頭又跟收購的商人拍桌闆吵架,七八個來回後總有一方低頭,談妥了又喝了起來,這座城市同往日一般徹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