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嘉八年,天光雲影共徘徊。
通往遼西道上,一列隊伍緩緩前行,車前旌旗開路,車後亦跟随百餘名部曲,或騎術嚴整,或步伐沉沉,皆佩彤弓素矰,手握步槊,蕭殺之氣撲面而來。行人紛紛避讓,目光輕瞥,唯見玄光凜然。
忽地,有一丱發小兒笑吟吟探出車窗,白皙宛如珠玉,目光清澈靈秀。
她滿懷好奇,方觑了一眼田間百姓鋤禾,哪知屁股抽痛,鼓着腮幫子不得不縮了回去。
“過濡水已至昌黎郡内,切勿忘記大父教過的話。”
車内老者精神矍铄,手持長卷,又敲了敲她額頭,說道:“是誰口口聲聲說要效仿饒娥,孝心一片侍奉大父?不求你噓寒問暖,但求少鬧幾回。”語重心長的話說多了,都有點口幹舌燥,心裡不是沒好氣。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小女郎搖頭晃腦,輕聲細語,無視了自己替耄耋老者新增的白發絲。
“好無聊嘛~大父不讓畫紙鸢,阿鷟還能做什麼呢?”她抱臂撒嬌,眨眨眼,繼續辯解,“再者,大父身體硬朗,壯年曾率軍出征大勝而歸,早年風餐露宿不在話下,臨老又何須區區總角小兒殷勤伺候。”
溫祥瞥了眼那幾隻醜得慘不忍睹的紙鸢,以及自身衣裳的斑駁,沒好氣道:“畫得五彩缤紛,還不準批評。”
溫璞無辜極了,“阿鷟才九歲,畫技平平很正常呀。”
明知祖父在惱她不清淨,她也乖覺地認了錯,“就最後一隻,好不好?就放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改日阿鷟去學織布,賠大父一身新衣裳可好?”
紙鸢并非稀罕物,作為冢婦所出的嫡女,太原溫氏一族視其為庭中芝蘭玉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呵護備至,唯恐放在肩上怕鷹叼去,含在嘴裡怕化了,除了摘星攬月、五洋捉鼈,其餘皆可盡力獻上。
畫吧,畫吧,破罐子破摔。
離氣瘋他這把老骨頭,不差這一隻紙鸢的距離。
誰叫她……是大郎唯一血脈啊。
溫祥撫摸孫兒鬓發,内心不無感慨。
一晃眼,吾家小嬌兒眉眼逐漸長開,依稀幾分大郎幼時的影子。
眉峰稍平,打量時,看得心頭一軟,面色愈發慈愛。他拭去小嘴上的染色,見嬌兒矜持愛美,弄得一副“濃朱衍丹唇,黃吻爛漫赤”的癡傻模樣,他的語氣遂多了點無奈,“畫快點,鬧完了就把你塞回保母處去。”
溫璞聞言不語,低低吐了吐舌,垂首作畫。
绀、紅、缥紫、流黃、黃栌、珊瑚朱……粗粗團攢成形。
“準備如何放飛?”待見她興緻勃勃,手拽紙鸢擺弄,最終又将炯炯目光轉向自己,溫祥隐隐預感不妙。
果然,小兒眼中狡黠之色微閃。
“春風涼涼,坐車上最是省力。”說罷,掀開窗帷,隻伸出牽着絲線的手臂,回頭甜甜一笑,巴巴朝她那年邁的祖父索要一聲令下。
溫祥虎着長滿皺紋的臉,心裡卻哭笑不得。既知勸不住,又不忍拒絕,索性替她挽起窗帷,沖車壁敲擊幾下。
部曲得令,立刻加速。
四馬并辔騰躍,氣勢恢弘如箭。
再借助東風之力,紙鸢竟也順利飄搖上空。
而前一刻還視若珍寶,後一刻似乎棄之敝屣。胡鬧的孩童舍得咬斷絲線,任由紙鸢了無影蹤。
溫祥詫異。
溫璞扭身過來,膩歪着擁抱,把圓乎乎腦袋撐在祖父肩上,軟軟糯糯解釋道:“阿鷟聽聞南方丹地有一習俗,放紙鸢以祈福求吉。此番遠行,阿鷟憂慮大父勞累,特此懇請皇天後土保佑一路平坦。”
小小人兒仿佛一朵沐浴月光的青蓮,無邪的眸光泛着真誠關切之情,渌波拂面,令人舒心不已。
“你這孩子……怎麼不擔憂祖父受車馬颠簸之苦?”溫祥拍拍她腦門,雖在指責,到底嘴角彎了幾彎。
“為何非要畫燕兒?”
“鸑鷟,紫燕也。”溫璞擡額,一字一句地道:“化作鸑鷟,阿鷟願有此功德,借好風送力,登霞求訪太一東皇、昊天上帝,上報祖父養育之恩。”
“阿谀奉承本領漸長。”溫祥大感受用。
念他半生戎馬倥偬,唯獨對這頑劣孩童重拿輕放,處置起來猶猶豫豫。為此不是不懊惱,痛惜自己英雄遲暮沒了硬氣。
置于行伍,如此不聽話又谄媚,必須得治一個違抗軍令複加賄賂之罪。
但看在她年幼無知,一份孝心上,也就不計較先前的淘氣了。
溫璞可沒想那麼複雜,她随心所欲慣了,有時不過福至心靈,竟也口才了得,說些好話哄得旁人滿心歡喜。
此刻車馬晃悠悠慢下,她捏開羅帷一角,托着雙腮,眼睛黑溜溜往外瞅。
廣漠平原上蹊徑交錯各通方向,恰如紙鸢,斷了牽絆後不知最終落在何處。
“鳥雀卑微,也在衆生之中,應當遊曆天心地肺,結交雲朋霞友,豈作指尖物,憔悴而終。”忽有所感,她嘴裡蹦出了幾句話,待回神,隻覺頗有意趣,笑得眉目分明,彎沉一輪新月。
溫祥側目,眼皮略微低垂,複又專心捧閱書卷。
他看着她長大,清楚這懵懂稚子偶爾的少年老成,大抵是鹦鹉學舌,模仿長輩容止言行。然則極少時候,介于巧與拙、出塵與入世之間,咋呼語出驚人,或滄桑,或豁達,或冷漠,或哀憫,顯露一種不符合年齡或超脫世俗的見識。
興許拜錯了師。
參橫谷棄絕欲念,帛澄法師垂垂老矣,多少能把年幼小兒教出幾分老氣橫秋。
唉~當年還不是為了保她一命。
溫祥唏噓,恍惚舊事浮現。
長子少以朗寤見稱,文武雙全被宗族寄予厚望,豈料早早命入黃泉,讓他白發人送黑發人。
可歎大郎夫妻鹣鲽情深,卻無福享受膝下承歡之樂,大兒十四歲議親時病逝,二兒與幺兒又因受驚夭折,此後再無所出。偏偏大郎不肯納妾,為防絕嗣之險,族老們建議以其胞弟嗣子來繼宗祧。誰料,沒多久也死了。
大郎寬慰:命該如此,強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