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吐吐舌表示難為情,“賀壽真累,那麼不好玩。”
溫祥額角直跳,真的很想好好揍他孫女一頓屁股。
原本他這趟旅程沒她的事,是她死活要跟來,美名其曰:長見識獻孝心。還使了一回小聰明,不僅提前得參橫谷允許,更請來帛澄法師幫忙說情。
帛澄掐指一算,玄妙地算到他此行風險難料,為求善始善終,務必尋一近親骨肉陪伴左右,最好符合某生辰八字,年齡不足十歲,太陰少陰之軀……來擋破有可能發生的血光之災。
他不肯,她就哇哇大哭,手腳并用挂在他身上,吵得天靈蓋冒青煙。
出門後的三天内,真乖啊。
然後,原形畢露了。
當車馬緩緩駛入昌黎郡治白狼城,早有一端方君子等候在門下。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嘉賓德音,和樂且湛。”古之客禮,中規中矩,伴随吟唱聲,左右侍從無一不恭敬行禮。
“晚輩公孫裁,奉郡守之命前來迎接。”君子溫潤如玉。
他自稱晚輩,很合禮數。
溫祥前幾年已卸任司徒一職,本該“無官一身輕”,可惜近十年溫氏一族實力折損,族中子弟平庸,可堪重負的多未長成,像他這樣的老人,無法真正安享晚年。
此番陛下另派他出使遼東,多少看在他曾擔任度遼将軍及東夷校尉的經曆,又與當地世家勳貴結交且結過姻親的關系。
“必須這樣嘛?”溫璞試探道。
臨近城池前,她坐回了原本車輛,由保母崔氏夫人照顧。
上古三代以來,王室乳保之制逐漸流于民間,傳世風靡,不曾衰減。
高門華胄又十分重視子弟教養,常從貴族婦人中為族中小兒挑選“三母”,即子師、慈母、保母,分别負責嬰孩的教育、衣食、起居,共同承擔保育等事務。
其實,往往閑挂名頭而已。
不必三母齊全,亦不必時刻陪伴左右,從小拉扯到大。
但溫璞自幼失怙。
她的三母,則實實在在管束着她。
崔夫人出身博陵崔氏,早年嫁作範陽盧氏婦,後受夫家牽累坐罪沒入掖庭,因頗有才學得到尊重,被貴人引薦去照顧太原溫氏的新生小嫚兒。
“面衣、帷帽、幂籬,女郎選好了便戴上。旁人問起就說出風疹,害羞不願被人瞧。”
崔蘭芝容色溫良,語氣柔婉,細心地替她撫平衣襟。又道:“多言數窮,不如守中。别煩阿姆唠叨,人心如水中草木,三省吾身不足以秉持初心,謹言慎行才能不染是非。”
“曉得啦,曉得啦。”
如果她是一隻兔子,兩隻耳朵團吧團吧卷成肉球,死死堵住耳廓,好隔絕一切教條律令。
既然明白是唠叨,怎麼依舊唠叨出了口。
橫豎在哪都逃不掉。
溫璞認命,小聲嘀咕,“一個說我命中帶劫,十四歲前應當少見生人。一個說我命途多舛,二十歲前必須貞女在室。”
摸骨相面、占蔔蓍龜,沒一個盼着她好。什麼早證菩提、得道成仙,糊弄無知百姓的漂亮說辭罷了,信則有,不信則無。
對于鬼神之說,溫氏祖孫默契十足。
“條條框框、規規矩矩,好生無趣。”郁悶啊。
聲音極細,崔氏便沒聽清,隻當她在鬧小脾氣,遂又哄了幾句。
視線落定幹淨小臉龐上,心緒不禁起伏。崔氏和其他兩位保母都愛之深遠,清楚世道彌艱,總會委婉透露些時事,教誨點人情世故,可這孩子怎麼油鹽不進呢,似乎過于無邪無知。
究竟誰寵成的?
但願這孩子得道……
“一别數年,勞煩伯建千裡專程來為我賀壽,老夫甚是欣慰。”
車馬尚未穩穩停當,已聞得洪亮嗓門哈哈大響。
溫璞豎起了耳朵,“伯建”是祖父的字,這般親熱稱呼,屬實少多。
下車後,果然見一老态龍鐘的長者,錦衣華袍,拄着拐杖在與祖父寒暄。
公孫奭激動之情溢于言表,人生七十古來稀,十年少小,十年老弱,五十年壯志難酬,有生之年還能重逢老友,實在令人暢快啊。
“伯建老矣,尚能飲否?”他湊近,又拍肩,抛了個你我都懂的眼神。
溫祥自然不會推辭,“這老奴還好意思說,原本我還嫌勞累不肯走這一趟,誰知你傳信,聲稱準備啟封幾壇埋了數十年的秋露白,把我饞蟲都盡數勾引出來。”
華麗府邸前,衆人皆大笑。
迎客隊列泾渭分明,幕府佐吏、郡衙掾屬,各派幾名僚吏陪同。
溫祥捋須,将一切盡收眼底。
又以手一指,沉聲道:“快來拜見長者。”
公孫奭像是才發現站立一旁的小丫頭,頗驚喜,用慈愛目光打量,問:“這是?”
“吾家嬌兒,雁序第九。”
溫璞行禮,“拜見壽星公。”
“好孩子。”公孫奭贊道,興起似的解下一枚兕紋玉觿。
“來而不往非禮也。”随即,側首,對老友道:“伯建,我見此兒心生歡喜,總角之宴,言笑晏晏,眼前依稀浮現你我舊時光陰啊。”
說罷,他身邊幾人附和幾聲,一派景象,其樂融融。
在默許下,溫璞收了那枚玉觿,繼續維持淑女姿态,得體,乖巧,強撐精神不走神。
處境不自在,人便容易犯困。
雙目微阖,睫毛低垂,嗅到了别樣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