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傅寬之比鐘暅小一歲,但兩人同為著姓世家,多少沾親帶故。論輩分,鐘暅還得喊傅寬之一聲“阿叔”。
十一歲和十二歲的孩子,好時一個“阿侯”一個“吉利”的随意叫喚。不開心了,惱羞成怒起來,則是“我的兒”“你這小蒼頭”的詈罵法。
聞桑作壁上觀,對角抵不感興趣又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道理,趕緊退開幾步,留些場地給他們争執比試去。
他慢悠悠地喝着藥,擇了一塊外焦裡嫩的肉放入髹漆朱盤,撒上胡椒,頗為怡然自得。餘光一瞅,見臨水作畫之人收了筆,踱步道:“菩提,這幅畫夠久的。”
“心煩意亂,畫也有失水準。”
華服少女嬌豔美麗,仿佛一朵晨曦下的紅花,雙眉又黑又濃,目光因專注而格外無瑕,增添了濯清漣而不妖的英氣,十分出衆。确實不負其名:火尋國的赤蓮公主。
她要扔那幅剛做好的畫,好在鐘暅眼疾手快,甩了傅寬之,一把撈住,故作緊張兮兮道:“菩提阿姊,我們仨陪你一晚上,不至于連看眼都不肯吧。”
火尋赤練微抿嘴,“口燦蓮花,逃難也能說成舍身相伴。”
鐘暅笑嘻嘻道:“作伴是真,避難也是真,此真彼真,何須計較誰最真。”他繞口令似的點評,低頭去瞅畫。
畫作意境不俗,與揮墨寫下的“一川淡月疏星”相得益彰,隻可惜蘆葦深處浣紗的美人有點……醜?從朦朦胧胧的身影中,可以感覺五官的不協調,甚至可以算是扭曲。
“這……挺失水準的。”鐘暅公正地評價道。
火尋赤練揉揉眉心,“提筆遲遲難落,卻也明白又是不盡如人意的結果。”
衆人目目相觑,畢竟她癡愛筆墨,書畫一道傷造詣匪淺,哪怕新作不夠出色,也不會這樣敷衍了事。
聞桑悠悠勸道:“以往勝在山水風光,突然改畫人物肖像,一時半會兒,難免差些火候。”
鐘暅表示贊同,“莫較勁。你都說那畫也沒怎麼高超,技法生澀,寫意有餘,仿實不足,粗糙得可憐。沒必要在意那麼久。”
“此言不虛,可我又說了‘古淡而不鄙,新奇而不怪’幾個字。”
火尋赤蓮暗歎,“我不理解,也做不到,明明作畫之人手法笨拙,為何能令觀畫之人感到作畫之人的真誠。”讓人相信畫上的美人極美。
半年前,她無意在某卷古軸中發現一幅夾着的畫。
不知什麼材質的紙,小臂長短,紙張柔韌,微微泛黃。唯獨人物顔色鮮豔不見衰頹。
滿紙雲煙,繪出一道缥缈之影。
真美啊,令她無法忘懷。
念念久矣,可到底有多美呢?眼睛什麼樣子,嘴巴什麼樣子,她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記住了這份獨一無二:明明近在眼前,仿若相隔天涯。
“畫從淡處見精神。”火尋赤蓮低喃,似有了悟。
可惜再無機會細品。
一想到此,她不免失落。
當時微愣之際,畫已被侍者取走。
連同那份從參橫谷帶出的古軸,一齊被參橫谷的侍者送回。
不管她如何挽留。
耿耿于懷下,她更加執着,拼盡全力地臨摹,亦或者努力創作出足以媲美此畫的佳品。可惜似乎因她鑽入牛角尖,作繭自縛般束住了自己的手腳,反倒越畫越糟糕。
不得已,火尋赤蓮拜托小師尊幫忙。
作為交換,她要說動衆人實現幫忙者人生第一次遠遊的心願。
“真便宜她了。”傅寬之氣道。
鐘暅翻了個白眼,“可别‘她,她’的喊,要尊師重道,‘師尊’前面加個‘小’字,不挺好?”
“小師尊不會說話不算數,她說找不到便真的找不到。”火尋赤蓮将畫紙撕成粉碎,紛紛揚揚灑入水畔,又輕斂一縷青絲,卷得指尖微微泛紅,呼口氣道:“其實我還在意的是幾位師尊的态度。那畫,亦或别的,似乎不願示人……”
聞桑将藥盞放下,沉悶一輕響,衆人不由噤聲片刻,“對于小師尊北上遼西一事,谷内幾位前輩顯然動了怒。否則師尊們為何命我們暫留枕石漱流塢,要求低調行事。少議論為妙。”
“對呀,罰我們跪搓衣闆上抄書。”傅寬之悲傷,想起來就覺得膝蓋疼。
這是人能想出來的懲戒?
鐘暅兩手一攤,“也沒覺得我們闖了禍。難不成……擔心小師尊體弱,又像小時候那樣動不動垂死病危?看她這幾年生龍活虎,鬧騰起來是她要别人的命啊。”
“不過……”他望向花海盡頭,某處從未踏足過的地方,眼神微閃,“總歸哪裡不妥。”
大抵長輩們愛惜過重。
一結束閉關修煉,忙問小師尊近況。
然後知曉……
而長輩們的反應,比他們預料得大了些。
舉目遠眺,鐘暅嗅到春暖花開的味道,以及雨水清洗後的絲絲涼意,不由一陣寒顫,淺淺打了一個噴嚏。
“但願諸事順遂。”
綠櫻绯桃樹下,長樂華盛極爛漫,永不凋謝的花海沿邱野蜿蜒向上,披秀載麗,直至被更濃的圜巒深林之色所吞沒。
嵯峨處,幾座華屋兀立。
郁蒼巨木參天,花枝攀上廊腰檐牙,芬芳襲人,甚是冷清幽雅。
屋内,室雅蘭香,滿目俊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