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時腳步虛浮,溫璞盡力保持冷靜。
丘七娘瞧出了點端倪,忐忑地陪她去見檀小郎。
檀湛煮好茶,等了約莫一刻時辰不見人回,也詢問過行蹤,但隻當她貪玩。可如今見她面色煞白,心頭一突,感覺不太妙。
溫璞弱弱地講了準備好的說辭。
“沖撞了一短衣小冠男子,那人口口聲聲要我賠他漿洗衣服的錢,好不容易才吓唬他離開。”她扯笑,“騙他小心被疠氣熏壞,然後啊,那人怕得要命,跑得比野狗還快。”
“沒事就好。”檀湛不太信,卻也沒多說什麼。
他端了一盞茶給她,她沒動,愣愣盯着茶湯幾眼,才捧起聞了聞味道,嗓子幹澀地問:“放了酥椒、茱萸?先灸後搗,摻和消融,當真好吃嗎?”
檀湛皺眉,并未因這略似無禮的話而不快,反倒憂慮更濃。
“習俗不同,各地茶蘇偏好有異,遼東喜好姜棗、茱萸之類别。阿鷟若不習慣,某再煮便可。”
溫璞垂頭,輕輕地說:“其實挺香的。”
茶香,肉香,滿桌的佳肴美食,可惜她毫無胃口。
她僵硬地拾箸,塞了一口炙肉,又蘸了點藙醯,辛辣的氣味刺激得鼻子酸楚難耐。
差點哭出來。
這頓飯,總歸味同嚼蠟地吃完了。
回去的路上,她胡思亂想不止。
一株帕殊凡拉花,市值百镒。權貴種植院宅當做景觀,鮮少人知曉此花大有妙用。
而她小時體弱,纏綿病榻,常常喝着藥,還要聽一樣苦命的聞百藥賣弄博學,貼心授課講解其中藥材有哪幾樣。啰嗦得多了,讓她雖不能久病成醫,但也略懂藥性。
更何況,比狗還靈的鼻子,能輕松分辨出成分來。
為此,她害了一條命。
匕首鋒利,也險些割破她的喉嚨。
人都是要死的,誰都無法阻擋死亡的降臨。“死生為徒,吾又何患”這類道理,她不是不懂,“死者為歸人,同悲萬古塵”這類悲哀的古詩,她可以背誦一籮筐。
可真實面臨時,恐懼、慌張,以及敬畏之情絞得五髒翻騰,本能地選擇逃避,不敢承認自己的害怕。
想要逃避,想要趕緊離開,以為這樣就不會發生。
她不想見,不想聽,隻想回家。
其實從出門到歸府不過一個時辰。
“瞧瞧誰從書堆裡爬回來了?”
耳畔響起關懷聲,如此親切而溫暖啊。溫璞擡眸,失神地怔在門口,那大馬金刀地坐在胡床上的是她最親的親人,臉色沉得可以擰出水,可她知道他最舍不得責罰她。
她的祖父,怎麼也不學好,對她的頑劣行為又開始了陰陽怪氣。某些稱贊他“頗有器量”的外人,恐怕會大跌眼境吧,真應該見識一下他最不嚴肅的一面。
現在好似一個被欺騙的孩子,正氣惱着,需要她哄哄才能消氣。
想笑啊。
她最會讨巧賣乖了,小小撒嬌,無辜地眨眨眼,扭捏着身子,甜甜一笑,闖再大的禍,也不會吃苦受罰。
可是死人了呀。
世上還有比生與死更嚴重的事嗎?
她困倦,沒能走近幾步,再也撐不住,視野模糊,變幻無常的血霧遮瞞了雙眼。
失去意識前,喉嚨微癢,似乎有股腥味直沖舌尖,怎麼都吞咽不下去。
白茫茫一片真幹淨啊。
溫璞仰頭,無垠的天不斷飄灑雪花,比殡殓治喪時登屋複魂所架設的明旌更慘白。拂過來,敷了一層又一層,宛如柳絮疊揉,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将她牢牢裹挾,定死在這片空空蕩蕩的幻境。
寒冷的銀粟,砸得她好痛。
心頭襲來一股沒有出路的絕望,捶得快喘不過氣來。
卒然,吊唁響起,哀嚎哭喊聲卷走了死一般的靜寂,震動中迸發出刺眼的光芒。那是無數雙黑沉沉的眼睛,陰森,輕蔑,淬了毒的箭矢,放肆地瞄準她一人。
她伶仃地站在中央,無法躲避,不願跪倒,脊梁努力挺直,腿腳戰栗難止。
當某隻嗜血的手掌揮舞過來,即将觸碰自己時,她失控般地作嘔,直至暈厥。
“你飛不出我的手掌心……”
誰?是誰在詛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