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蔽日,火光沖天壓倒了東曦。
早晨,果然起霧。
陰霾連續數日不散,确實不宜出門,奈何溫祥鐵心要将溫璞送出這個是非之地。
桓茂受命護送小女郎離開,雖然他更願意留下。
“阿姆我不走。”
溫璞掙脫崔蘭芝的束縛,手腕又被桓統領握住,拎小雞似的移交給了保母看管。
“你們騙人,說什麼彙合。大父不走,我也不走。”她的力氣砸在棉花裡。胳膊騰空,兩邊各有一名健婦架着走,使得雙腳亂蹦也跶不到實處,這讓她越動越惱火。
得益于公孫府邸的穩固,以及高門貴胄的身份,其實這些時日來,溫璞并未切切實實體會戰火之痛。她更像一隻窩在鳥巢裡的雛兒,不受腥風血雨的澆灌,隻須嗷嗷,等待呵護者的哺育。
“兵燹”二字,仿佛不過橫撇豎直的筆畫,是文人借助詩詞歌賦回憶的往昔。
所有人都會哄她:“一切無礙。”
直至,難以隐瞞。
前一刻,崔蘭芝還在寬慰:“東門險些失守,幸虧郎主及時抽派部曲援助。眼下忙于加固城防,郎主又要與諸葛明公商量大事,這才無法随女郎一同返程。”
轉瞬,就有鮮卑賊寇殺來,避無可避。
桓茂連砍數十人,亦或上百人,太多了,算不清楚,滅不完似的。
血積刀柄滑不可握,鋒刃開卷,棄了又棄,慣用的刀劍都無法再使,好在搶過賊寇的一把戰戟,較為趁手,尚有餘力繼續搏殺。
可左右環顧,數十精銳護衛損失過半,熊熊燃燒的馬車響着噼裡啪啦聲,所散發苦悶的味道混合鮮血的甜膩,織起遊絲般的羅網,罩住地上殘肢斷骸,勒得人心裡難受。
賊寇狡猾又默契,虛晃幾招,紛紛直沖桓茂這位統領而來。桓茂拼命抵抗,眼瞅後背暴露在賊寇毒爪之下,三支利箭破空而來,竟齊齊将那三柄厚重的馬槊擊落,讓他不至于被剁成一灘肉泥。
一騎紅塵突現,桓茂識得來者是誰。
“退!”
他當機立斷,顧不得愧對郎主的信任,指揮衆人殺出重圍,趕緊護送女郎退回城内。
“該死!”他暗罵道。
原本一切非常順利,他們挑選最為穩固安全的南門出發,行至最外一道門防時,服役的守兵還好心提醒大霧後必有大雨,應及早備好蓑笠。但往前多趕幾裡路,猛地殺出一隊人馬,打着段部鮮卑的旗幟,像是散兵遊勇,人數又有千餘人,漸呈包剿勢态。
肅殺之氣唬得小人兒不敢鬧騰。
掀開車帷,女子上車恭敬行禮,她單膝跪地,黝黑的星眸不悲不喜,毫無一絲殺戮過後的亢奮。
“貳肆,你怎麼在這裡?”
溫璞坐在崔蘭芝懷中,雪白的臉兒透着疲态,見到熟人也興緻乏乏,素來琅然的嗓音都低啞得減了清朗之色。
賊寇攻入東門甕城那晚,她又一次見到活生生的人軟軟躺在地上,風吹來,人不動,應該是死了,被奴仆拖走時都不會掙紮着起來。血痕很長,起初較粗,後來轉細,顔色亦淡了下去。她不懂為何要射死他,檀湛似乎明白,可沒有給她說一個字的解釋。
隔日,還沒睡醒,她就被崔阿姆抱起,督促着準備動身返回邺城。
據說這是祖父的決定。
相信歸相信,卻很不情願。
然而,如果知曉回城的代價是一場血淋淋的殺伐,她甯肯不去祈禱那些不太信奉的神靈。
她願意走,願意回家,願意安安靜靜等待祖父歸來。
“暫且安心留在車内,吾先解決外面賊人再與女郎解釋。”貳肆容貌姣好,常人側目楊柳腰,慕其婀娜風姿,往往忽視勁裝下佩刀挂劍,健碩的身軀實則十分孔武有力。
溫璞道了句“好”,便靠在崔蘭芝的肩上阖目養神。
她不再多言,更不敢去想另外兩架被燒毀的車馬中,是否還有幾具焦透了的屍首。
近百人對陣上千人,很艱難。
若非太原溫氏的部曲都經過沙場曆練,精銳中的精銳,再仰仗兵器優良,可以較量好幾回合,恐怕早就被屠戮殆盡了。
當他們且戰且退,重回城門口時,從垛牆、雉堞、箭樓齊齊射出無數支箭,雖無人出去援助,但也幫着擊殺了不少追趕來的鮮卑賊人。
一行人剛踏入白狼城,卻見遠處一襲羽檄迅疾奔來,嘴裡大喊:“快關城門!”
桓茂喘着粗氣,隻聽“嘭”的一下,守兵緊急關閉了城門。
“好險!”他不禁竊喜。
幸虧回得及時,不然大有可能葬身于城門下。
但衆人尚未輕松片刻,猝然某方向響徹驚雷一般的動靜,連續不絕,厚重且錯亂,撞擊得耳鼓嗡嗡地疼。
随之,城内大亂。
不知有什麼,從天降臨,随意砸落在房屋上、街巷中、人群裡……有人死,有人傷,還有人破财消災……
與此同時,宇文鮮卑大軍壓境的郊外,大帳之下歌舞升平。
笙歌點綴鼓點,胡姬踩碎腳踝鈴铛,媚眼秋波一掠,紗巾珠玉旋轉飄動。垂螺近額,頭上珠花顫未休,惟恐似楊花輕飛。
美人醉卧榻上,斜眸輕掃之際,亦靜聽來者的報訊。
她笑道:“好。”
在場無人發覺來者的存在,唯聞貴客笑語盈盈,興緻所起旋入舞筵,輕羅紅霧,無不盡态極妍。
猝然,大簾一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