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領段護遼看重他的價值。
嫁女給他,相當于同河東衛氏、平原華氏、高平檀氏、遼西公孫氏四家一流高門聯姻,也為段部重新入主幽州,奪回慕容部占據的遼東,增強了法理性上的大義,何樂而不為呢?
所以他逃不掉。
喝完粥後,疲倦襲來,溫璞支撐不住,進入了夢鄉。
當她刻意隐藏情緒,舉止言行是率性而發的,有時粗俗、有時癡傻,往往讓人扶額無語,卻又能被取悅到。就像剛才,她很想哭,但又不願宣洩,不希望自己糟糕的情緒影響到别人。
所以她忍住了。
可是忍住悲傷、恐懼……又是無比的費心費力。
她以為自己睡不着,沒曾想一沾枕頭就倒。
直至後半夜,才被噩夢驚醒。
盡管大家都在很好的保護她,但該知曉的都知曉了,該瞧見的都瞧見了。
這就是戰争啊,不是史冊中的七八個字,不是刀筆吏歌頌的豐功偉績或批判的悖逆不軌,而是血淋淋的死亡。
兩眼一睜一閉,胸腔裡跳動的鼓聲倍加清晰,逼迫她不得不起身,蹑手蹑腳地蹲在胡床上發呆。
窗外滿月高懸,布谷鳥鳴稀疏,安靜至極,無限放大了鐵甲兵器冷飕飕的碰擊響動。
她抱緊雙臂,手掌摩挲着直豎寒毛下的雞皮小疙瘩。電光石火之際,腦海裡捕捉到一首詩賦,“殺聲沉後野風悲,空月高時望不歸。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猶自寄寒衣。”未深思,脫口而出,頓覺舌齒留香,亦苦澀。
“阿鷟會作詩?”
溫璞一驚,隔着紗羅屏風,望見檀湛眼眸亮晶晶得灼人。
鮮卑人不太講究禮數,見他護着她,索性把他們扔一個屋處理。否管什麼男女大防,一男一女貼坐一處,在他們野蠻且淳樸的觀念裡,壓根不算個事。
于是乎,他們睡一起了。
她上,他下。
她軟塌,他地鋪。
沒被大人們打死,全因大人們不知情。
檀湛睡不着,有一部分歸結于溫璞。
他都在鄭重考慮要不要求娶她了,她卻天真無邪地呼呼大睡。
不拘謹,不矜持,皺皺眉頭還是為了蓋被子的問題。如果他知道她四五歲前總愛往聞百藥、鐘吉利等人被窩裡鑽,可能會一口老血噴出,捂胸哀歎自己“一片真心錯付”。
此刻,他則驚奇她吟了一首不符合年齡,體裁新穎且格律嚴密的七言詩。
溫璞蹙眉,也疑惑自己哪來的詩情詩意,誠懇地回答:“我呀,隻會念不會作,從犄角旮旯扒拉出來一首,隻能說明我記性好。”
她眨眨眼,目光染了月色十分溫柔,悄悄道:“其實呀,我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一般人不知道罷了。”
檀湛搬來把胡床,與她并列而坐。
“大雨縱然滂沱,終有停止一刻。”他給她披上羅袍,像平凡人家兄長照顧幼妹那樣,妥帖、穩重。
黑暗中,誰都沒有點燈。溫璞望月,又望向了檀湛,笑笑道:“要不要掐指算算?”檀湛附和着說“好。”旋即,雙雙恢複沉默,落針可聞般的瘆得慌。誰都不在意明日陰晴如何,不期待霪潦何時才能止住。
就這般默默聽雨聲。
須臾,帶出了細碎哽咽聲。
起初是啜泣,然後是嚎啕大哭,喜怒哀樂化作斷線的淚珠滾滾墜落,努力壓抑着,咬破了下唇。
檀湛暗自歎息,輕拍她的肩,撫摸一頭蓬亂的毛發,半擁半抱,很安靜地渡了一點暖意。
既不鼓勵她堅強,也不勸她釋放悲傷。他知道任何的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順其其然,無須旁加幹涉。
心裡夠難受了,負擔不起更多的善意與惡意。
别人勸你哭出來好受些,你該哭給他們看好叫他們滿意,還是硬生生憋回快要泛濫的淚花以此告訴他們你真的哭不出來?
或者别人勸你堅強時,你該憋住委屈努力微笑好叫他們放心,還是大哭特哭以表示自己實在受不了悲傷?
有時候身處群體之間,太多太多的無奈,不得不覆上一層一層的僞裝?
連最本能的情緒都無法痛痛快快地宣洩出來。
溫璞哭累了。
終于将累日的害怕、恐懼、擔憂、焦慮……統統扔出來曬曬,似乎蒸發了抑郁之氣,神思清明許多。
“我想大父,我想阿姆,我想回家……”溫璞抹眼淚。
“會的。”檀湛輕哄,又加重語氣,肯定道:“不會有事的。一切平安,終成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