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攤主一句無心之言,衆人都當成笑話來聽,唯獨白栖枝真真切切地聽了進去。
——一直如此,便是一直對的麼?
大昭風氣開放,女子亦可出攤經商,但比起老闆,人們更喜歡稱她們為老闆娘,就好像她們的背後總要有一個“老闆”撐着一樣。
真的需要一個“老闆”來撐着麼?
真的不可以自己出來做麼?
這個念頭一出,白栖枝發現自己似乎一直認錯了一件事。
雖然從小到大,爹娘和兄長從沒以林氏之妻的身份要求她,但是府内其他人似乎都在用這種眼光看着她。
幼時,她過目不忘,凡是看過的書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
這時,府裡的人經常誇她道:“小姐真聰明,林少爺日後有福咯!”
後來,她又極善書畫,莫說是父親的丹青,哪怕是古人的真迹,她都能臨摹出個七七八八。
這時,府裡的人又會誇她道:“小姐有着一雙妙手,又遺傳了老爺的才能,日後林少爺娶了小姐,必定是極有面子的!”
再後來,她随着阿父一同為窮人施粥。
這時,就連那些不知道她已有婚約的人也會誇她道:“白小姐真是菩薩心腸,日後誰若是有幸娶了白小姐,必定家庭和睦、子孫安甯啊!”
那時候她還小,隻知道他們是在誇她,雖然有些疑惑為什麼樁樁件件都能扯到林聽瀾身上,卻并不覺得這話裡有什麼不對。
直到她孤身一人從長平闖到淮安,她才若有若無地覺得——自己好像就算隻有一個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
雖然有這麼一點感覺,但白栖枝也并不覺得怎樣。她還是按照阿娘的話,拿着一紙婚契來到林府,求夫家收留庇佑,甚至覺得自己好像隻能來尋求夫家庇佑。
可一直如此,便是一直對的麼?
白栖枝不知道。
她不知道如果她早這麼想的話,那她還會出現在林家,受着那些幾乎稱得上是毫無意義的辱罵,日日對着林聽瀾那張冷若玄冰的臉小心翼翼地讨好他麼?
可換一種情境來說,倘若她不來林家,那麼她又能去哪呢?
她真的有能力一個人活下去麼?
就算她跑去随便哪個鋪子裡做長工,那裡的人真的會收留她麼?
反抗了、出逃了,然後呢?
心中的滔天巨浪正一下接一下地拍在她頭上,冰冷鹹澀的海水叫人幾欲窒息而亡。
一時間,白栖枝覺得自己腦子裡亂的很。
她不明白自己怎麼做才是對的,怎麼做才是錯的。
她甚至想不出她如果不,那又會如何。
面前的陽春面還在一點一點地升騰起奶白色的熱氣,可白栖枝的脊骨卻在一寸一寸的發寒。
她知道她想這些沒有意義,可是如果……
她想了呢?
自從面條上了桌,白栖枝便一直一動未動,林聽瀾已經等的有些不耐煩了。
“怎麼?是在等着我喂你麼?”
刻薄的聲音落下,白栖枝擡頭,正對上林聽瀾俯視她的眼神。
鄙夷的、逼迫的,如開了刃的刀一般,幾乎要剝下她一整張面皮。
白栖枝就是在這樣的目光下吃完了一整碗的面,哪怕吃到一半她已經有些吃不動了,卻因為林聽瀾的那種目光,還是強迫着讓自己吃完。
她吃相并不好看,很急,沒有一點翰林千金的模樣。
“怎麼吃相這麼難看?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林家沒能力讓你吃得起飯呢。”林聽瀾奚落道。
難看嗎?還好吧。
白栖枝低聲說道:“可能是之前跟狗搶食搶習慣了吧。”
此話一出,林聽瀾看她的眼神都變了,難得地露出幾分慌張:“你不會被狗咬過吧?”都說狗癫會傳染,那他和忘塵豈不是?
“沒有。”白栖枝答道,“我搶的都是人家家裡養的狗。那時候我太餓了,趁他們不注意就偷偷把它們的碗拿走了。狗追我,我就爬到牆上,它們不會爬牆,咬不到我的。”
林聽瀾狐疑道:“你還會爬牆?”
白栖枝:“原本不會的,可在走山路的時候太餓了,就學會了爬樹摘果子,兩者差不多,熟練了就好了。”
林聽瀾又道:“那你怎麼不多摘點果子帶着,去搶狗食幹什麼?”
“留不住。”白栖枝頓了頓,攪和着碗裡的面,“數量太多我拿不動,況且果子從樹上摘下來後很快就會爛掉的,我留不住。”
林聽瀾從沒見過爛掉的果子。在他眼中,無論是什麼果子,呈到他面前時一定得是最新鮮的,一個班點都不能見。
他從不知道有些果子不過幾天就能發爛,吃了便會頭痛、惡心、嘔吐。
在他的印象中,白栖枝還是那個受盡寵愛的翰林千金。哪怕他知道白府已被滅門,卻還是想不到白栖枝會慘到何種境地,以至于,哪怕現在他是聽白栖枝親口講述那些遭遇,也仍然完全想不到她那時會是如何的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