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冷冷道:“拿着,上面都是你那些師姐師妹們如今的住處,你要真想去,就拿着這個,到時候别說我沒幫你。”
“嘿嘿!師父你真好~”紫玉傻笑兩聲,差點就要像小時候一樣撲到師父懷裡撒嬌了。
師父:“少來。”
紫玉原本以為以她的嘴皮子,叫衆姐妹回來肯定不成問題。
但是!
誰能告訴她,為什麼大家所有人都背着她偷偷成親了?!
為什麼?!
“紫玉師姐……”
姐妹裡最小的那位師妹甚至今年剛滿十四歲,和東家差不多大,此刻已經绾了婦人的發髻,一張青澀稚嫩的臉上也滿是在家中操持許久的疲憊。
小師妹虛開着門,隻從門縫裡露出一張怯生生的臉來,甚至沒敢擡頭看她的眼,隻低頭看着自己腳尖道:“師姐,不是我們不想跟您走,隻是這家中實在是離不開人。況且……”
她咬了咬唇,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紫玉明顯看到她那處已經隆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
“況且我已經懷了他的孩子,鄉裡的郎中說這一胎可能是個男孩兒呢,婆婆叫我好生休養,争取趕快生出來個大胖小子。”
小師妹說這話時,如同墜入了一個甜蜜而美好的幻境,臉上帶着無盡的笑容,直到屋内婆婆叫她趕緊去煮飯,她才從那幸福裡驟然驚醒,急忙扭過頭應了一聲“哎”,這才轉頭對春花抱歉道:
“對不住啊春花姐,不是我不想同你去,是我這樣子實在是沒辦法跟你走,春花姐你還是去問問其他姐妹吧,我還有事,就不聊了。”
說完,不待春花開口,小師妹就趕緊關緊門扉,徒留春花一個人尴尬在那裡。
春花愣了好半晌,她聽見門内那村夫粗暴的大聲罵道:“怎麼聊了那麼久?不知道要快點做飯麼!你個小賤人,餓死你一個不要緊,要是把我兒子給餓壞了,看我以後怎麼收拾你!!!”
說完,一記巴掌聲響徹院子,女孩隐忍地抽泣,雞鴨被驚得滿地亂亂竄,扯着破鑼嗓子聲嘶力竭地哀嚎着,就如同——如同孩子呱呱墜地時哭聲。
也就是在這一刹那,紫玉終于明白了白栖枝的那句話。
——不要向上去憐憫,要向下看。
——隻有向下看,才能看得到人間最真摯的苦難。
小師妹才十四歲啊!
她才十四歲啊!
她在還是個孩子的年齡時,就已經開始孕育那個從她身體裡破腹而出的孩子了!
而這一切,隻是因為她們交不起那每年都要上繳官府的那六百錢!
不過晌午,紫玉就失魂落魄地回了師父家。
師父一見她這幅樣子就知道她已經打探過了。
“師父,怎麼會這樣呢?”紫玉實在是想不明白,“不就是六百錢麼?她們出不起的話可以跟我說的呀,我平時省一省也是能省出來的呀,她們怎麼就能因為這六百錢把自己賣給别人做媳婦了呢?”
師父依舊面色淺淡。
“你以為她們是因為那六百錢?”她說,“自你們滿十四歲開始,每年我都會去衙門幫你們繳了那六百錢——她們是自願嫁過去的。”
“為什麼?”紫玉幾乎失聲尖叫。
師父反問道:“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她默了默,低聲道,“有時候是兩隻雞,有時候是一鬥米,還有時候是什麼都不圖隻因為旁人的一兩句話就想要找個男人安安穩穩過日子……”
“可她們不是會做胭脂水粉麼?她們不是能養活自己麼?”
“紫玉,我說過,咱們的法子太古舊,沒人願意要了。”
“可是香玉!”
“太晚了。”
晚、晚了?
紫玉怔在原地。
是啊,太晚了,晚到香玉坊還沒迎來新東家的時候,她們就已經受不住了外頭那些流言蜚語了。
紫玉也是在這個村裡長大的,十四歲的女娃沒出嫁,她知道這在村裡意味着什麼。
面對世俗無力感會在某一個時刻突然燃成對整個世道濃濃的憤怒。
紫玉現在就是這樣,她氣的幾乎将牙齒咬碎,一雙手緊緊攥拳,月白色的指甲陷進布滿剝繭的掌心内扣除一道道紫青色的月牙。
于是,她憤怒,她厭惡、她開口。
她說:
“我真是受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