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栖枝也不會安慰人,她兀自倒了杯茶水,淡淡說道,“恨是沒有用的,後悔也是沒有用的。他們想把我逼成困在林家大宅院裡的瘋女人,可我偏偏不要遂他們的願,我不要瘋,我也不會瘋,可是我實在是需要一個人幫我。”她将茶杯遞到沈忘塵面前,一雙眼明亮而決絕地看着他,“沈忘塵,我隻剩下你了。”
——沈忘塵,我隻剩下你了。
好像多年前也有人對他如此剖白,隻是沒她這樣來得幹脆決絕,好似她不是在同他商量,而是在與他做一樁勝算頗豐的交易。
林聽瀾是從來沒用過這種語氣對他說話的,就連在同她說出一模一樣的話的時候,那人也隻會像一隻小狗一樣乖巧地黏在他的頸肩中,用熱乎乎的鼻尖去剮蹭梭巡他脖頸上微涼的皮膚,然後,他會在他頸窩上留下一處淡淡的齒痕,同他撒嬌似的剖白道:“沈忘塵,我隻剩下你了……”
果然,她到底與林聽瀾不是一路人,就算說着一模一樣的話,她也自有自己的一段風流态度。
沈忘塵琥珀色的眼瞳落在她手中綠得發棕的酽茶上。
他口味清淡,向來不願意喝這種酽得極苦的茶,可時至今日他已經沒有選擇的權利了。
這一盞茶——
喝下去,他們便是守住林家同盟;不喝,他們便是至死方休的敵人。
他是喝也要喝,不喝也得喝。
“好啊。”沈忘塵淡淡笑着,從肺腑裡吐出一口濁氣來,将她手中的酽茶接過,用茶杯掩住鼻息一口喝下,随即,用拇指輕剮去自己嘴角唇邊殘留的茶漬,“如今悔恨将何益,腸斷千休與萬休[1]。”
如今悔恨将何益,腸斷千休與萬休。
這是他們選擇的路,他們就算是恨也來不及了。
茶盞放在桌上發出清脆的陶瓷碰撞木頭的聲音。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沈忘塵微笑着,像是引導她一般,輕聲道,“就算是烈馬,拴上缰繩,磨平了牙口,也就會學乖了。”
白栖枝說:“現在還不行。”
沈忘塵:“為什麼?”
“還不到時候。”她說,“至少要把這個年節平穩過去。況且——”白栖枝想了想,“就算我現在的身份是這樣,可是‘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對旁人來說,我到底隻是個嫁進來的外人。知其事而不度其時則敗,附其時而不失其稱則成[2]。如若此時我公然與他們反抗,恐怕到最後我自己所要遭受的反噬要比他們強上千倍萬倍……算了,你到底不是女人,我這樣同你講,你也理不清,不說這個了。”
最後一句話直捅沈忘塵心窩。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枝枝,你需要我做什麼?”
他還是第一次将決策的權柄交給别人,哪怕是同林聽瀾在一起時,他都沒這樣放任過。
隻因他們都是男子,他們面對的困境大同小異。
可白栖枝不一樣,無論從生理上還是心理上他們都不一樣,他無法感受到那些捆在白栖枝身上的無形枷鎖,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幫她解開那些枷鎖。
所以此刻,甚至是以後,他都會将決策的權柄交還給她。
他相信她是能夠做好的。
白栖枝果然隻是低頭想了一下,就說:“現如今,林聽瀾不在府内,能林家當家做主的隻有我們兩個。你與我:一個主内,一個主外;一個動手,一個謀劃。沈忘塵你是想當那些人口中任憑他人擺布的‘傀儡’還是想當他們口中的暗中操縱一切的‘主謀’?”
沈忘塵頓時明了,卻仍微微一笑,問她道:“都是挨罵,有什麼不同麼?”
白栖枝答道:“後者權力更大,相應的挨的罵也就更多。”
果然是這樣,沈忘塵想,總有人要做一些髒活兒。
倘若他去做那個‘傀儡’,那些人就會說他隻是個外強中幹、任憑白栖枝擺弄的軟蛋,雖然恨他,卻沒有恨白栖枝恨得多,因為利益驅使之下,那些人反到更能看清該對付的人是誰。更何況如今在這林家的,隻有他是個無名無分的‘男寵’,白栖枝反倒是正派的當家主母。倘若讓白栖枝去做那個“主謀”,那些人恐怕更會想盡一切辦法來不留餘力地對付她、扳倒她。
到時候,她又能忍到幾時?
還不如讓他去當那個受千人厭棄、萬人唾罵的人。
畢竟他在沈家主母手下每日過得就是這種日子,他早就已經習慣了,應付起來也得心應手,不像枝枝,說不準什麼時候會突然心慈手軟,讓他們謀得一絲退路。
兩人相處的時間不算短,白栖枝打眼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面對那人臉上從容淡然的笑,她也緩緩露出一個笑容,靜靜地盯着沈忘塵看。
沈忘塵反而笑她:“怎麼笑得跟個狐狸一樣?”
白栖枝答:“因為老狐狸隻能教出來小狐狸啊。”她說,“雖然不想承認,但是你确實赢了,在某個時刻下,我的身軀裡我的血液裡也的确烙印下了你的作風。”
“沈忘塵,我真是敗給你了。”
是她敗給他了嗎?沈忘塵想,不是的,他已經不想讓白栖枝變成年輕時的他自己了,可白栖枝卻還是變成了他,甚至逆着他的心願變成了現在這個的的他。
所以真要是較真清算下去的話,是他輸了,他把他自己和白栖枝都輸給他那點扭曲又陰暗的私心上了。
歸根結底,他輸也是輸,赢也是輸。
是他敗給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