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善事是好的,有善心也是好的,但凡事都要講求一個方法。
是以:話可以這樣說但事不能這樣做,事可以這樣做但話不能這樣說。
李素染知道自己就算說了,也未必辯駁得過他們,反倒會落下一個不讨好的名聲。
她将手中的砂石一扔,拍拍手上塵灰也就随衆人去了。
果然今年的粥裡沒摻砂石,前來排隊的人多了一倍不止。
畢竟白占的便宜誰不喜歡?
林家錢多人傻,那就讓他們自己為自己的善心負責到底好了。
又關他們這些無辜群衆什麼事?
如今,眼見着有人往白花花熱乎乎的米粥裡撒石子,衆人一邊罵着林家人真是糟蹋東西,一邊又恨自己來得晚了,遇見了個有心機的,沒占上好便宜,不然他們也能多“讨”上兩碗粥,省下今日一頓飯錢了呢!
“春花,你這是做什麼?!”原本剛要離開的紫玉見她這樣大聲叫道,“你這樣做,豈不是糟蹋了東家的一片善心麼,你……”
她看見春花用眼神往上一示意,登時明白了是誰的主意,不吭聲了。
春花示意她往人群裡看。
紫玉一瞧:隊伍裡那些看似衣着破爛實則滿面紅光的人竟這麼一鬧,大半都罵咧咧地走了,隻有少部分不甘心自己排了這麼長時間的隊還沒喝上熱粥人還在留下,其餘的,都是些衣衫破爛、面黃肌瘦,一條腿甚至隻有麻杆般粗細的乞子,間或夾雜着幾個衣服上滿是補丁的窮苦家的婦人,抱着孩子站在隊裡,一邊雙眼緊緊盯着粥桶,一邊用自己細可見骨的手臂緊緊地抱住襁褓裡的孩子輕輕掂着、哄着,渾身上下都是看不見未來的迷茫。
“複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
紫玉的眼一下子就濕了。
此時此刻,她終于明白為什麼東家和素染姐都要往白粥裡撒石子了。
她們一日能熬出的粥就隻有那麼多,這個人的手裡多了,那個人的手裡就得少,隻有刨除去那些想要占便宜的、圖個新鮮、本身并不處于極度饑餓的人,那些真正需要這碗粥來勉強填飽肚子的人才能被分到更多的粥,才能使他們的善心不被真正浪費。
“謝謝,謝謝大善人,謝謝大善人,菩薩會保佑善人的,謝謝,謝謝……”
留下的那些人沒有因為粥裡摻雜了砂礫而感到惱怒,他們仍然如一開始那樣,将自己的腰身弓得極低,将自己的姿态也放的極低,哆嗦着一雙皮包骨的枯黃的手,顫顫巍巍地将自己手中的破碗小心翼翼地遞上前。
昏黃的雙眼被粥液上浮的霧氣浸的濕潤,有一滴渾濁的淚從這雙盛滿苦難的眼裡落下。
他們甚至不敢擡手去擦,隻不住地彎腰道謝,而後匆匆離去,生怕免耽誤身後那些如同他們一般、這些在塵灰淤泥裡一起摸爬滾打的苦難人。
——不要向上去憐憫,要向下看。
——隻有向下看,才能看得到人間最真摯的苦難,隻有向下看,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才活着。
——你要看到他們的苦難。
“謝謝啊,謝謝,謝謝,謝謝……”
所以啊,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繁華的背後還隐藏着這麼多苦難,為什麼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苦難,為什麼每個人都活得這麼艱難?
白栖枝坐在樓上往下看,往下看,下面盡數是他人的苦難。
她想給那些人一條生路。
可她現在能做的事還太少,阿父說過的,隻有自己強大起來才能去救更多的人。
她要往上爬。
她既生了這麼一顆軟心腸,她既見不得人受苦,她就必須要不留餘力地往上爬。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
白栖枝喃喃着,放下手中熱茶,起身緩緩離開。
衆人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大家都在各司其事,等到好不容易偷得幾分閑,想要去樓上同她叙叙舊的時候,香玉坊的二樓早已了無人影,隻剩一杯冷掉的茶水不見其主,在桌子正中央靜靜地擱置着,像是被人遺棄了,卻因為有人前來發出輕輕的震動,如同冷徹的湖水一樣,蕩開圈圈褶皺的漣漪。
“咚——”
寥無人煙的湖畔,一個染了血、被塞滿重石的麻袋被重重地扔進湖裡。
“這小妞也忒能掙紮了!瞧瞧,都給我手劃破了!還好她身邊沒有人,不然被人看見了,咱們可就麻煩了,你說是不五叔?五叔?五叔!”
青年男子一聲緊一聲的呼喚喚醒了還在看着湖中波紋失神的林五爺。
他回過神來,看着湖中漣漪一圈圈地擴大,猛地一屁股紮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決眦欲裂。
他殺人了……
他殺人了他殺人了他殺人了他殺人了他殺人了他殺人了……
他殺人了!!!
林五是個紙糊的老虎,隻會在人前逞威風,可真要他做這種殺人的事兒,他比誰都怕得魂飛魄散!
此刻他吓得縮緊了身子,不停地拖着自己幾乎沒知覺的身子朝後退,慘白了臉,唇不停地顫抖,随即像瘋了一樣抓起地上的雪不停地洗去手上的血漬。
這上面有他的血,有白栖枝的血。
這裡面有那個死人的血!!!
别找我,别找我,别找我……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五叔!”
驟地一聲喊叫林五猛地打了個哆嗦,停止了手上瘋狂的動作,呆滞地擡眼看向面前比自己低了一個輩分的青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