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有沒有,就算是有他也感覺不到。
他感覺不到的!
每次在那種事情發生的時候,當他聞到那股異味的時候,他的衣袍早就已經濕透了。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有沒有,如果有,那他豈不是……
難道白栖枝非要他在大街上當衆袒露出他最卑賤最難堪的一面嗎?!
修理幹淨圓潤的指甲死死掐進瑩白細膩的手掌心,留下一道道月牙似的紫色掐痕。
沈忘塵不敢擡頭,也不敢低頭,他就這樣被白栖枝推入人潮又推離人潮,甚至走出了好遠都沒有發覺,直到頭頂飄來一個冰冷冷的女聲——
“我說,你是不是把自己看的太重了?”
白栖枝自打帶着他擠入人流之後就一直觀察着他的神情舉動。
雖然不知道這人到底在幹什麼,但看他身體的僵硬度和他扣手心的力度,就知道他一定在想一些有的沒的。
她說:“大家一天天都很忙的,誰都沒心力去關心别人的事,更何況他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喂,不會以為自己是什麼名流雅士,一上街就會惹得千萬人追捧吧?那你絕對要失望了,畢竟從剛才到現在,街上都沒一個在看你,不信你擡頭看看?”
沈忘塵:“……”
白栖枝:“你再不擡頭,我就帶你再走一遍剛才的來時路。”
屈辱!
這絕對是他這輩子有史以來受到過最大的屈辱!
眼見白栖枝有調轉輪椅的迹象,沈忘塵趕緊擡頭,幾乎是央求般地開口:“别……”
他現在已經不奢求白栖枝能放過他了,但至少,别讓他太難堪。
“……”
白栖枝的動作在他開口後停頓了一秒,然後——
金絲楠木的輪椅在地上猛地轉了個圈,沈忘塵将自己方才的來時路看了個透徹,
他方才背對着那條路時就已經如芒刺背,他甚至能感受到有無數雙眼睛在嘲諷奚落地盯着他看,他甚至能想到那些人會怎樣用手戳着他的脊梁骨對他指指點點。
可在輪椅轉過,在他猝不及防與腦海裡的那些人對視後,他才發現那些人本不存在。
街上的人都在自顧自的前行着,偶爾遇到了熟悉的人才會頓住腳步說兩句體己話,但大多數的人都在腳步匆忙地做着自己要做的事,連理會他人的餘力都沒有,更何來指點着他竊竊私語一說?
原來什麼都沒有,一切都是他臆想出來的假象……
在松了一口氣後,沈忘塵又蓦地産生一絲羞愧,方才在擠入人流的時候,他還同枝枝發過火來着。
“枝枝……”有些不好意思,他擡頭,想要同白栖枝說些什麼。
可後者根本不給他接着開口的權利,兀自将輪椅一轉,也不管坐在上頭的人頭暈眼花,雙手猛地一用力,推着他繼續向前。
兩人在街上逛了許久。
沈忘塵一開始還十分拘謹放不開,在白栖枝進入商鋪與商販攀談的時候,他就一個人惶惶地坐在外面,像小孩子一樣地扣着手指不知道該做什麼,直到白栖枝出來後,他才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雙眼得亮好像一隻終于等到同伴的失落大狗狗,看的白栖枝隐隐想要發笑。
“喏,給你。”白栖枝從蜜餞包裡挑了三兩個放到他手裡,沒聲兒地笑了一下,繼續走到他身後推輪椅,說,“太久沒出來逛,都有些不适應了,對吧?”
沈忘塵微微一笑:“還好。”
白栖枝:“什麼還好,分明就是很不好。不過你不好也是沒有用的,現在畢竟在外面,你就算想要叫芍藥殺了我,也不能是現在。”
沈忘塵笑了一聲,輕聲道:“枝枝這樣好,我怎麼會殺了枝枝呢?”說完,咬了一小口蜜餞。
濃厚甜意在唇齒間彌散,他整個人也仿佛從老天爺手裡奪回了失去的五感。他想,他有多長時間沒有真真正正地當過一回人了?
沈忘塵不知道。
在斷腿之後,他看天,天是灰的;他嗅花,花是無香的;他嘗飯食,飯食是無味的。
不是他生性就愛喝白粥,是他覺得這世上所有的食物在他的舌尖上都是一樣的,珍馐佳肴也好,白粥野菜也好,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勉強讓自己不餓不死罷了。
他甚至連觸感都要在這虛無孤寂的時光中漸漸消磨喪失了。
他甚至都快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可是今天,突然有一個人逆着他的心意,強硬地将他推回人間,逼迫着塞給他一堆好吃的好玩的,嘴上說着“誰管你啊”但卻避開了人太多不易通行的地方,甚至還理直氣壯地說是因為他一直都是坐着的,所以可以拿更多的東西。
從頭到尾,她沒把他當異類,甚至都沒把他當人,隻是一味地讓他拿東西、拿東西、拿東西……
好像快有些放不下了。
看着摞在自己腿上幾乎要跟他一邊兒高的好玩的好吃的,沈忘塵盡力用胳膊環着不讓東西掉下去。
他微微仰起頭,但看到的卻也隻能是小姑娘線條分明的下颚線。
他看不見她的神情,卻能聽她别扭地拌嘴道:“不好說,畢竟你剛出來的時候,那眼神恨不得将我千刀萬剮,我好害怕啊——”
最後四個字被她咬得陰陽怪氣,沈忘塵一聽就知道她說這話是故意羞他的。
他将腿上的東西攏得更緊,饒有趣味地說道:“可不敢對枝枝下手啊,畢竟枝枝可是林家的主母大人,我這個男寵日後若想要在林家待的久些,還得全仰仗主母主母大人憐惜呢。”
有些人生來就是勾人的狐媚子,别看沈忘塵長得端端正正如溫潤谪仙,但要真要故意撒起嬌來,一句話音調能轉上八十個彎。
白栖枝差點被他惡心吐了——能給寡婦造黃謠,他也是天下第一沒臉皮了。
好在沈忘塵就算是故意惱她,但也并非全然不知廉恥,還是特地找了段人少的地方小聲說,不然白栖枝真要羞惱地一頭撞死在地上了。
“沈忘塵!”白栖枝咬牙切齒道,“你要是再說這種話惡心我,我就!我就!”
“——我就把你扔到大街上人最多的地方,這輩子再也不理你了!!”
“自己悔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