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塵的輪椅無聲地向前移動了半尺。
他的聲音依然溫和,卻帶着不容忽視的冷意:“三叔,把劍放下,有什麼事,我們慢慢談。”
“你算什麼東西!”林三爺扭頭一啐,一雙兇狠的三白眼輕蔑地上下打量着他,“一個給林聽瀾x屁股的賤種,你以為你是個什麼口口東西?憑你一個殘廢也配叫我三叔?我……”
“夠了!!!”
白栖枝本沒有發怒,可聽到“殘廢”兩個字脫口而出的時候,她驟然一拍桌子猛地起身,劇烈的動作震得硯中朱砂四濺,恨不能化作滾滾熱血飛到林三爺的臉上。
“林老三!我敬您是林聽瀾的長輩,這才不同你計較,而今您擅闖主院,持劍威脅主母在先,辱罵家客在後——你真當這林家是你來撒野的地方?!”
原本身形柔弱的少女突然站在身前,瘦小的身形化作一堵牆,尚窄的雙肩恨不能盡數承擔這來自後宅的内亂。
沈忘塵仰頭望着白栖枝繃緊的側臉,看見她太陽穴處暴起的青筋,看見她咬肌在頰邊繃出的鋒利線條——這是五年來他第一次見她真正動怒。
也就是在這時候,他突然念起,許多年前他曾想道:倘若日後生事,該是他擋在這少女的身前,替她承擔下所有的爛攤子的。
可如今攻守之勢異也。
當真有人站在他面前辱罵他時,竟是這孩子以一臂之力,以荏弱之身擋在他面前,為他承擔下所有的罵名。
沈忘塵原本是沒感覺的,林三爺說的對,他本就是一個無論做何事都要仰人鼻息的癱子,他認了。
可是當白栖枝蓦地起身為他抱不平的時候,他那如枯木般早已死寂的心竟然死灰複燃,難得地生出一點酸楚來。
“枝枝。”他輕聲喚她,手指輕輕勾住她的袖角,淡聲道,“不值得。”
白栖枝才不管什麼值不值得。
她這輩子受的委屈已經夠多了,推心置腹、以己度人,她便再不要她身邊受上一點委屈!
哪怕那人是沈忘塵亦或是林聽瀾。
林三爺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震得後退半步,但很快又獰笑着上前:“怎麼?心疼這個殘廢了?”他看了看白栖枝,又看了看與她并身而坐的沈忘塵,忽地如夢初醒,碾着齒尖發出獰笑,“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們是一夥兒的!你們都是一夥兒的!你們是奸夫□□!你們是要害我林家的同謀!”
“哈哈哈哈哈,我說她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姑娘怎會如此厲害,原是你在她身後作祟!,瞧瞧,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廢物,竟也能如此厲害——我這就殺了你以慰我子侄!!!”
他劍鋒一閃,直指沈忘塵的眉心。
而後劍鋒微偏。
竟是被白栖枝又糾正回來。
她依舊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可說出來的話卻有着不容置喙的威儀:
“林老三,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瞧瞧——”
“如今林家是誰在當家做主,你當真完全不知麼?!”
她的雙指捋正刀鋒,劍心直指咽喉,雙指也被割破。
白栖枝定定道:“你說你有冤,那你就好好看看,這賬目上的那些手腳到底是誰的手筆?!”
“貪心圖發财,短命多禍災,是你!是你們貪圖小利,非要與那前任知府勾連,才叫林家有如此禍患,你可知,若非我與新任知府再三發誓懲處府内牽連此事之人,林家怕是要被上下查封!别說是挨幾大闆子,就是拿着你們的腦袋砍上千百回你們也不夠息罪!”
“你以為我是胡判亂判,可是非曲直調查過後我自有定奪,你們不喜歡我的行事風格可以,那就趕緊收拾好你們的包袱給我滾!你們以為,我是在為誰來平這番爛賬?你以為我想要保你們林家麼!!!”
盛怒之下口不擇言,白栖枝實在是氣昏了頭,以至于說出的話都不顧條理,腦子昏得有什麼說什麼,完全不顧及面前人比自己年長許多的臉面了。
面前的劍鋒微微顫抖。
白栖枝狠狠吞了口惡氣,放下鮮血淋漓的雙指,忍了又忍,緩和下語氣道:
“三叔,我勸您現在最好不要意氣用事,我本就是個亡命的,我死了不要緊,可您小心我死之前把您及那些好子侄做假賬、私販官茶的證據,一件件送到知府衙門去,小心我就算死也要把你們拖到紅蓮地獄裡去。”
她這話說得鎮靜,淬着冰霜,直逼得面前開了刃的劍也黯然失色。
她說的不像玩笑話,林三爺恐懼之下,盛怒竟漸漸消退。
他們可不想死,他們可比這瘋女人惜命多了!
劍鋒直轉而下,林三爺怒而拂袖,終是落荒而逃。
一時間屋内靜得可怕。
春日多雨,春雨多淅瀝。
雨聲從窗縫裡滲進來,混着更漏滴滴答答的聲響。
白栖枝站在原地,突然發現自己的雙腿在發抖。
受傷的手還在流血,有雨沖刷了一地腥豔,洇開血色的地磚花紋直流到府外去,連帶着白栖枝的生魂也要留到府外去。
“沒意思,真是沒意思……”她蓦地坐回八仙椅上,兩眼空空,“既然想要殺就好好地來殺啊,認真一點,決絕一點,明明都提着劍來了,那就斬斷我的頭顱割破我的喉嚨啊!總是這樣高不成低不就,文不成武不就,真是……”
真是後面有什麼呢?
聲音就此戛然而止了,沒有人知道後面的内容,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屋内一片沉寂。
而當這片沉寂停留了一瞬之後,有人輕聲問她:
“枝枝。”
“你的手在流血。”
“會很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