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眼前的景象與十年前的記憶重疊。
那時,她身受重傷,被窮奇扔進了罪業城内、一間陰暗潮濕的牢房。
牢房裡,已經關了三個同樣瘦小的身影——眼神狡黠的雲時雀、紅發如火的谷東宛,以及……看起來隻有七八歲、眼神卻異常平靜的義妁。
初來乍到,遍體鱗傷。
她對一切都充滿了不信任,隻能蜷縮在角落,警惕着其他人。
可因為傷口在不斷滲血,她的意識逐漸模糊了。
是義妁,默默地走了過來,想為她療傷。
當時,她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反抗、推搡,甚至在混亂中,狠狠一口咬在了義妁的手臂上!
溫熱的血液很快湧入口腔,那股鹹腥味讓她印象深刻。
可義妁隻是皺了皺眉,沒有喊叫,更沒有松手。
平靜得近乎冷漠的眼睛就那樣看着她,然後,不顧她的撕咬和踢打,堅持為她清洗傷口、敷上草藥、包紮固定。
最後,她的傷口得到了妥善處理,高燒也退了。
當她虛弱地問義妁為什麼這麼做時,這個看起來比她還要小的“女孩”,隻是用稚嫩的聲音,說出了那句刻入她靈魂的話:
“你是病人,我是醫師,出手救人,天經地義。”
那一刻,她心中冰冷的壁壘,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
也正是從那一刻起,她們四個女孩的命運緊緊糾纏在了一起。
雖然來自不同地方、背負着不同傷痕,但卻成為了黑暗中,彼此的依靠。
直到後來師父水麒麟大鬧罪業城,她才得以央求師父将她們一同救出,藏進了世外桃源般的“天上坊”。
一轉眼,竟已十年……
“風吟,搭把手。”
義妁平靜的聲音将秦風吟拉回現實。
她看到義妁已經站在病榻的一頭,小小的身體正費力地将昏迷的辰砂妖挪動到一副簡易擔架上。
那雙剛剛經曆過烈焰灼燒的手,此刻已經恢複如初,光潔如初。
秦風吟連忙上前,将病人放到了擔架上,并擡起了一頭。
義妁則擡起了另一頭,對蘇小乖吩咐道:“小乖,你先吃晚飯,我和秦姐姐送病人回家,回來再吃”
小乖一聽急了,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師父,我也想一起去!”
義妁走到她面前,伸出小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溫和:“小孩子不按時吃飯會長不高哦。而且,”
她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看着小乖,“你昨晚是不是又偷偷練習辨認藥材到很晚?眼睛都熬紅了。聽話,好好吃飯,好好休息,不許再折騰。”
被師父點破熬夜的小秘密,小乖的臉一紅,再看到師父眼中那份了然和關懷,所有的不情願都化作了乖巧,“……知道了,師父。”
秦風吟和義妁穩穩擡起擔架,邁着協調的步伐走出了百草廬。
黃昏的夕陽将她們的身影拉得老長,暖意融融地灑在身上。
秦風吟開口說實話,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黃昏的靜谧:“東宛和雲雀,回天上坊了。石心城目前,隻有我們倆。”
義妁的腳步幾乎沒有停頓,依舊保持着從容不迫。
她微微偏頭,沉靜如古井的眼眸中沒有過多驚訝,隻有近乎本能的敏銳:“天上坊出事了?”
秦風吟的目光掃過街道兩旁緊閉的門窗和偶爾匆匆走過的路人,“希望不是。但……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就讓她們回去看看。”
“嗯。”義妁應了一聲,話語簡潔,“看看也好,以防萬一。”
她的回應平淡得幾乎不帶情緒,卻透着冷靜。
秦風吟并不意外義妁的反應。
從初見時,這位醫術通神的同伴,就像是早已看透了世情冷暖,沒有表現過任何的大喜大悲。
這份超然有時令人安心,有時又顯得過于疏離。
秦風吟微微壓低了聲音,腳步也慢了下來,目光銳利地掃向四周,确定沒有什麼隐秘的窺探,“在石心城的這個月,有什麼特别發現嗎?”
義妁蹙起小小的眉頭,似乎在整理思緒,片刻後才緩緩開口:“我坐診時發現,有些反複來的病人,等級在慢慢下降。”
她的聲音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我覺得非常奇怪,就去偷偷調查了一下。”
秦風吟的心提了起來:“發現了什麼?”
“嗜金翁發行的新版大陸币有問題,會誘發持有者産生賭瘾。石心族一旦沾染上賭博,很快就會輸光家當,然後,向萬通錢莊借錢。”
她頓了頓,語氣更沉,“但賭徒隻會越陷越深,最終無力償還借款,隻能去寶聚行抵押東西。當着當着,沒什麼可能得時候……”
“會怎樣?”秦風吟追問,心中已有不好的預感。
“就會被迫用妖力來抵債。”義妁的聲音冷了下來。
“妖力抵債?!”秦風吟倒吸了一口涼氣,眼中滿是震驚,“這……這怎麼可能?妖力也能被奪走?”
“能。”義妁肯定地點頭,“空字号賭坊的老闆趙千月,精通咒文。她在那些大陸币上做了手腳,可以直接吸取持币人的妖力。賭得越久,輸得越多,妖力被抽走得就越快……等級自然也就跌得越狠。”
趙千月……又是趙千月!
從踏入石心城起,有關這個名字的一切,就隻有背叛、陰謀和惡行。
秦風吟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沉甸甸地難受。
她認識的趙千月,絕不會做出這些事,裡面一定另有隐情!
兩人談話間,已經走出了喜利小道,拐入了城西街。
眼前的景象讓她的臉色瞬間凝重。
這裡,俨然是城外集市的翻版,甚至更加不堪!
街道兩旁,随處可見被賭瘾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石心族。
他們眼神空洞,神情呆滞,如行屍走肉。
有的癱倒在污穢的地上,嘴裡喃喃自語;有的踉跄着腳步,雙手在空中胡亂揮舞,仿佛要抓住那虛無缥缈的“翻盤”機會;
更有甚者,雙眼布滿血絲,頭發蓬亂如草,在發現她們衣着整潔時,化身一條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立刻嘶吼着撲了上來:
“你們穿得這麼好!一定有錢!把錢給我交出來!”
這一聲如同點燃了火藥桶!
周圍那些癫狂的石心族,也紛紛張牙舞爪、面目猙獰地朝她們猛撲!
“小心!”秦風吟眼神一凜,反應快如閃電。
左手穩穩扶住擔架,右手手腕一抖——
“锵!”
神術劍應聲出鞘!
古樸的劍身在夕陽下劃出一道清冷的弧光。
秦風吟身姿靈動,腳步如穿花蝴蝶,手中長劍化作一片密不透風的光幕。
劍鋒并未傷人,隻是精準地格擋、拍擊、卸力,将撲上來的石心族一一震開,迫使他們無法近身。
與此同時,義妁的右手微微擡起。
細嫩的手指指尖,瞬間生長出數條細長柔韌、閃爍着淡綠光芒的人參須!
這些參須如同靈動的鞭子,帶着破空之聲呼嘯而出!
啪啪啪!
鞭子精準抽打鑽空子偷襲的石心族身上。
每一擊都蘊含着巧勁,既不會緻命,又足以讓他們痛呼着跌退出去。
兩人配合默契,一個主守,一個策應,攻防一體。
在混亂的圍攻中,她們腳下的步伐卻并無絲毫慌亂,手中擔架更是穩如磐石。
辰砂妖在擔架上睡得好好的,對周遭的喧嚣毫無所覺。
在神術劍的寒光與人參須的鞭影交織下,這群被賭瘾掏空身心的石心族,根本無法突破兩人的防線。
一番糾纏後,他們似乎也耗盡了力氣,最終罵罵咧咧地散去,重新隐沒在街道的陰影裡。
兩人将辰砂妖安全送回家時,天色已經完全黑透。
原路返回百草廬,街道上沒再遇到之前的圍攻者。
隻有零星幾個石心族,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着,行色匆匆地朝着同一方向趕去,臉上帶着一種病态的急切和渴望。
“他們這是去哪裡?”秦風吟看着那些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問道。
“每日戌時,”義妁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是石心城三十七家賭坊同時開門迎客的時辰。他們……要去繼續賭。”
秦風吟抿緊了嘴唇,沒有再說話。空氣中彌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
回到百草廬的院子,卻發現小乖不見了蹤影。
秦風吟心頭一緊,立刻想到白天那個言語刻薄的巴林石妖:“會不會是白天那家夥……”
“不會。”義妁的語氣依舊平和,仿佛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小乖應該在城門樓上,每天這個時候,她都會站在那裡眺望。”
“望什麼?”秦風吟不解。
“一起去看看吧。”義妁沒有多解釋,小小的身影率先朝城門方向走去。
秦風吟緊随其後。
登上略顯陡峭的石階,來到北城門的城樓之上。
果然,在靠近内側城牆的垛口旁,一個小小的碧玉身影正倚靠着牆磚。
她保持着向下張望的姿勢,但小腦袋卻一點一點地垂着,呼吸均勻綿長——竟是睡着了!
顯然是昨晚熬夜練習的後遺症。
義妁走到秦風吟身邊,沒有叫醒蘇小乖,隻是擡起小手,指向城内。
秦風吟順着她的手指望去。
刹那間,眼前的景象如同一幅殘酷的畫卷,在她心中狠狠烙下印記!
腳下的石心城,除了喜利小道外,大部分區域都沉沒在濃墨般的黑暗裡,死寂而壓抑。
黑暗中零星點綴着的數十處光源,卻并非溫馨的萬家燈火,而是數十家賭坊!
它們如同盤踞在黑暗中的貪婪巨獸,張着血盆大口,吞噬着湧向其門前的點點“螢火”。
夜風送來隐約的、嘈雜的喧嚣:有骰子在盅裡嘩啦啦碰撞的脆響,有興奮或絕望的嘶喊,還有……壓抑不住的賭瘾折磨時的痛苦呻吟和哀嚎!
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石心城絕望的夜晚。
秦風吟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胸中翻湧着難以言喻的憤怒和悲涼。
“小乖找我拜師時,”義妁稚嫩的聲音在夜風中響起,“說知道我是很厲害的醫師,想跟我學習醫術,幫助石心城的大家‘治病’。”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熟睡的小乖身上,那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黑暗背景下顯得如此脆弱又充滿希望,“初見時,她眼中的那份希冀……讓我無法拒絕。所以,我收下了她,教她醫術。”
“騙她說……假以時日,她就能治好這‘賭病’。”
秦風吟猛地轉頭看向義妁,眼中充滿了驚愕,聲音有些幹澀,“連你都治不好嗎?”
義妁搖了搖頭,清澈的目光重新投向賭坊的燈火,聲音輕得要被夜風吹散:
“賭瘾……并非存在于他們的髒腑血肉之中,而是深深紮根在大地之下。”
她擡手指向更遠的方向,那裡是石心城中心,隐約可見一棵巨大無比的、卻散發着晦暗氣息的巨樹輪廓。
“嗜金翁污染了石心族的能量來源——建木神樹。隻要神樹還被污染着,那些大陸币就還會不斷生成并流通。而石心族們的賭瘾,也永遠不會消失。”
秦風吟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凝視着遠方夜色中,如魔影般的巨樹,一個念頭在心中升起:“如果嗜金翁死了,神樹的污染能解除嗎?”
義妁沉默了很久。
夜風吹動着她額前的碎發和頭頂的人參葉。
清澈的眼眸倒映着下方星星點點的賭坊燈火,也倒映着無邊的黑暗。
最終,輕輕開口,聲音裡帶着不确定:
“我不知道,但至少,會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