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兒穿金戴銀,神采飛揚,正高聲說着什麼,逗得賈母開懷大笑。
寶玉、黛玉、三春姊妹、寶钗,還有李纨帶着賈蘭,或站或坐,圍在亭子内外。丫鬟婆子們捧着暖爐、食盒、手巾,穿梭侍立,好一派富貴閑适的賞梅景象。
湖面的濕寒與亭中炭盆的暖香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讓他肺腑更加不适的氣息。
賈葳心頭微微一沉。他下意識看了看肩上的銀白狐裘鬥篷,思索着躲過去的可能性。
“茂哥兒!”尤氏的聲音帶着急切響起。
不等賈葳走開,母親尤氏已經看到他并快步走來。
“你這孩子!天寒地凍的,就穿這麼點兒?”尤氏一掐他手臂判斷完衣服厚度,眉頭立刻擰緊,“前些日子那場病才将将養好,又想躺回去不成?立春,快去,把那件新做的大氅拿來!”
“我裡面還有一件襖子和褂子呢。”賈葳表示絕對不要,再裹就真和企鵝一樣走路了。
“哎喲,别忙了,老大家的。”賈母的聲音帶着慣有的慈和,卻又有着不容置喙的威嚴,從亭中傳來,“我早想着了,今兒特意給茂哥兒帶了件擋風的大衣裳來。”她一邊說,一邊朝身旁的琥珀示意。
琥珀立刻捧過一個用錦袱仔細包着的包袱,解開,取出一件寶藍色雲錦面、鑲着雪白風毛的鶴氅來。那雲錦在冬日灰蒙的天光下,流淌着内斂而華貴的暗光,風毛蓬松潔白,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白狐腋毛所制,價值不菲。
尤氏見狀,忙拉着賈葳上前幾步,到亭子跟前,按着他行禮:“快謝過老祖宗!”
賈葳知道今天這衣服是加定了,隻好拉下口罩,依言行禮,聲音因方才的嗆咳和此刻的拘謹而略顯低啞:“謝老祖宗厚賜,孫兒惶恐,勞您記挂了。”
立春和小梅也連忙跟着行禮。
賈母招招手,示意他再走近些,親自解開他外面的狐裘鬥篷交給邊上的鴛鴦,琥珀已将鶴氅抖開,輕輕披在了賈葳肩頭。
那鶴氅一上身,賈葳瞬間感覺手臂都重了幾分,但沒辦法,世界上有一種你無法拒絕的冷,就是太奶奶覺得你冷。
賈母仔細端詳着,布滿皺紋的手憐愛地撫過鶴氅的風毛領口,又輕輕拍了拍賈葳略顯單薄的肩背,歎息道:“好孩子,穿着倒合身。瞧瞧這小臉兒,還是沒什麼血色。你同颦兒啊,”她說着,目光轉向亭子另一邊靜靜站着的林黛玉,黛玉今日也披着一件樣式相近、不過是銀紅底色的鶴氅,“你們兩個,一個比一個單薄,一個比一個叫人不省心。偏生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似的,真真是我心頭兩塊放不下的病!”
王熙鳳在一旁拍手笑道:“哎呦喂!老祖宗這話說的,可不就是見了茂哥兒這天仙似的寶貝疙瘩,就把我們這些地上站着的粗人給忘到脖子後頭去啦?”她誇張地做出一副委屈樣兒,拿眼風掃了掃衆人,“您老的心尖尖上,如今可排不下我這個鳳辣子咯。”
這話引得衆人一陣哄笑,連黛玉也抿着嘴微微笑了。唯有賈寶玉,正百無聊賴地倚在亭柱旁,手裡拈着一枝紅梅把玩,聽見鳳姐說賈葳“天仙似的”,忍不住擡眼細細打量過去。
隻見那件寶藍雲錦鶴氅襯得賈葳膚色愈發白皙,病弱中透着一股子清冷的書卷氣,眉目間确有幾分脫俗之姿。
寶玉心裡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翻騰起來——既惱他“天仙”卻偏要去鑽營那“祿蠹”的勾當,又不得不承認他這副病西施的模樣确實……順眼。他撇撇嘴,低下頭,将那梅花瓣一片片撕下,丢在雪地裡。
賈葳被鳳姐調侃得有些窘迫,臉頰微微發熱。
雖然被誇是讓人高興啦,但你們這麼多人圍過來,香氣酒氣暖氣一起沖過來,就讓人胸悶得受不了了。
賈葳攏了攏身上的鶴氅,目光掃過亭中,看到李纨正安靜地坐在一旁,便順勢開口,聲音溫潤清朗,試圖壓下喉間的不适:“大嬸子安好。今日恰好要去國子監拜會李祭酒,不知嫂子可有家信或口信要指帶?”
還是趕緊溜的好,不然忍不住咳出來,先不提大家夥兒又是一陣表關心,他娘尤氏很可能會不準他出去。
李纨聞言,連忙站起身,臉上帶着溫和得體的笑意,微微颔首:“勞茂哥兒惦記。并無什麼要緊事,家書前兩日才使人送過。”
她頓了頓,看着賈葳,眼中流露出真誠的贊賞:“倒是茂哥兒,身子才剛好些,就這般勤勉向學,實在令人欽佩。蘭兒,”她輕輕拉過身邊年幼的賈蘭,“快給你茂哥哥作個揖,日後要好好向你哥哥學這份上進的心才是。”
小賈蘭生得端正,規規矩矩地對着賈葳作揖,奶聲奶氣地說:“給茂哥哥請安,蘭兒記住了。”
賈葳忙伸手虛扶了一下,溫言道:“蘭哥兒聰慧懂事,大嬸子教導有方,将來必有出息。”他身後的立春小梅也适時地向李纨和賈蘭福了一福。
一旁的王夫人看着賈葳清癯卻挺拔的身姿,又想到自己那個整日在脂粉堆裡打滾、一提讀書就如坐針氈的兒子,心裡那份對比帶來的焦灼感又翻湧上來。
她臉上堆起溫和的笑意,接口道:“茂哥兒這話在理。讀書上進,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根本。”
目光轉向賈葳,帶着幾分熱切:“說起來,茂哥兒秋闱高中,文章必定是極好的。不知……可有将平日讀書的心得、批注的筆記謄錄下來?若是方便,能否借予寶玉看看?也好讓他這榆木疙瘩開開竅,知曉些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她說着,還特意看了一眼旁邊侍立的立春,仿佛在暗示她回去就該準備。
這話一出,如同一塊石頭猛地砸進了看似平靜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