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黃的藥湯,聞着令讓人反胃。
“趁熱喝,涼了更難咽了。驸馬是見您喜歡孩子,也想讓您早些做母親,我給您制碗安神的茶,喝了藥可吃茶緩緩。”
“别替他說話,他隻是想早些出京,利用罷了。”
“公主,夫妻不就是這樣嗎?若沒有可利用之處,為何要在一起呢?一個人豈不自在?”
福琅擡起眼簾,驚覺阮醫師說的話确實在理。
“這藥真的有用嗎?”她端起青瓷藥碗,望着湯裡的暗影發呆,想起前世每次與陸昭同房後都會喝這類藥,可她仍是盼了三年才盼來女兒。
阮卓君笑了笑,“這本就是不确定的事兒,湯藥隻是輔助,調理您身子的,最根本的還在驸馬那兒。”
“是啊,本就是拿捏不準的事兒。”她含淚喝下湯藥,苦藥入喉,一股熱流湧入胸腔,腸胃……直到這一刻她才接受與那個孩子此生無緣的事實。
她不可能生下她兩遍,她再也做不了那個孩子的娘親了。
“公主,這藥這麼苦嗎?”阮卓君瞧見公主兩頰挂着淚珠,忙遞上來茶,“快吃茶緩緩。”
福琅笑着搖搖頭,吃茶漱了漱口,覺着渾身發寒,躺進被裡将自己全然裹住,陸昭的餘溫還在,她真想讓人換下這套被褥,可她着實倦了,沉沉了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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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明池乃皇家園林,池水開闊清澈,可見春花倒影與楊柳拂岸,西岸有畫舫,東岸有瓦肆,池中建有“水心五殿”供皇家賞景,在此處登賞“水秋千”,再好不過了。
每年三月初至四月初,這座皇家園林會開園供百姓遊玩,先帝最喜在春日攜家眷觀賞“水秋千”,而現在的官家覺着春日駕臨金明池乃與民争春,鮮少在開園期間來此地。
但今年不同,官家提早半月安排,清明這日,要邀全城百姓賞春,與民同樂。
這日岸邊牡丹怒放,绛紫千朵,香氣四溢,湧動的人潮卻無心賞花,皆擡頭遠望金明池。
絲竹管弦蕩起層層水紋,八艘彩旗飄飄的龍舟在水面圍成一圈,中央有兩條畫船,船頭架的橫木上,有一身着彩衣的女子在蕩秋千,細腰藕臂,冰肌玉骨,美麗不失端莊。
“是天仙!這是天上的仙女!”
有一書生仰頭望着,正說着話,“撲通”一聲被擠掉進了水裡。
接着身後的人一個個如同鴨子浮水般跟着栽了進去,終于一人發現有人落了水,大聲呼叫,“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會水的幾個慌忙脫掉外衫與鞋襪,“撲通”一聲聲跳入池中,卻見最初掉水的那個人,已快速往池中遊去,他要去撿仙女撒下的花瓣。
癡狂者見狀,紛紛跳水往那邊遊去。
龍舟上的背箭持刀的侍衛蓄勢待發,他們要保護的,是秋千上的大钺嫡公主。
池中金殿樓閣裡,着常服瀾衫的官家立在窗前遠眺這一幕,冷哼一聲,沉聲道:“讓他們都看看,我的女兒,到底是醜還是美。”
“公主當衆蕩秋千,也是千載來頭一回。”站在官家身後的皇後道。
她并不贊成官家今日的安排。
官家不以為然,福琅公主乃他長女,是他的顔面,更是大钺的顔面,他容不得世人诋毀她。
他又喚崔京進來,“拟旨下去,日後再有人造公主謠言,糾查其源,輕則杖刑,重則流放。”
崔京領命去辦,皇後端坐下來,“如此,不合刑律,禦史台可是大做文章。”
“他們向我來唠叨,總好過世人拿刀指向凝柔。”
時辰到了,官家望見水上秋千漸緩了下來,直到看到福琅公主平安落地畫舫他才安心,當畫舫朝這邊行駛時,官家與皇後移步大殿,隔壁的後宮嫔妃和臨川公主跟上,堂下百官紛紛起身拜見。
官家笑吟吟地拂袖讓百官平身,“聽聞金明池三月熱鬧,我攜了家眷來,同衆卿一起賞這賽龍舟和水秋千,今日我邀你們品茗,待會兒開賽後,諸位可随意些,你們的家眷可都安置好了?”
吏部尚書别英之起身道:“回官家,皆已安置妥當。”
官家點點頭,示意讓他坐,池心五殿今日設有軟榻供官員及家眷觀景,此刻殿外已有不少膽大的男女往裡透瞧,其中多閨中女子的貼身奴仆,他們瞧了好回樓閣同自家主子描述。
一來朝中有幾個年輕男子尚未婚配,二來,這是見後宮娘子們的好機會,素日隻聽聞後宮時興什麼樣式的妝容,卻從未親眼瞧過。
卻見今日娘子們皆着襦裙褙子,面料素雅,唯年輕的臨川公主,頭戴牡丹花冠,化珍珠妝,着绛色,明豔動人。
臨川公主清楚官家今日大費周章的意圖,年前京中傳福琅公主奇醜,官家無非是要人瞧瞧,福琅公主到底是個什麼樣兒,而她自然不甘心就此被比下去,恨不得尋京中最美的花戴到髻上。
劉晃坐在粉香撲鼻的公主身旁,時不時柔聲說上一句,“不舒服了一定要告訴我。”
須臾,一應身着淡青襦裙的侍女為諸位大人上茶。
“這是今年上貢的明前茶,取雀舌小芽蒸制而成,諸位嘗嘗。”
話音未落,另有内侍人搬檀木琴凳于殿中央,上鋪軟錦。
官家笑說:“如此美茗,怎能缺了琴音。”
說話間,衆人見福琅公主款款步入殿中。
她已換下彩衣,另着雪青水雲紋羅褙,下穿遠山青竹黃襦裙,腰間月白錦緞末端懸着羊脂玉透雕如意墜,因殿内靜的出奇,随行禁步叩響清幽之音,回環不斷。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福琅身上,臨川公主在寬袖下使勁兒擰了擰劉晃,低聲卻帶怒氣地說:“看什麼,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劉晃收回目光,堆笑着低聲在她耳邊回說:“不及你好看。”
“見過官家。”福琅向官家作揖,月色袖緣露出銀絲蓮花紋,垂頭間,雲鬓鳳钗步搖微微曳動,金暈晃着朱唇。
“凝柔,你自幼善琴,為我們彈一曲如何?”官家問道。
福琅眉眼彎彎一笑,應了是,落座于琴前。
玉指輕拂,遊絲之音似遠古傳來,掠過雪山梅林,卷動紅燭燈影,堂下的溫行簡不由傾身細聽,這難道是失傳已久的古曲《雲中》?
一曲終了,茶涼人未緩神,大钺人素來善琴瑟之事,讀書人更甚,在坐官員皆驚于公主高超琴技。
“妙!妙絕!”溫行簡禁不住起身連聲誇贊,“敢問公主所彈可是失傳名曲《雲中》?”
福琅看向溫行簡,微微搖頭,“是又不是,我于藏書閣古籍中找到了有關《雲中》曲譜的相關記載,根據隻言片語還原,譜了一曲。”
溫行簡難掩激動,“此曲與《雲中》意境相當,我甚覺着更勝一籌,多謝公主讓臣聽到如此佳樂,在下佩服。”他說着躬身朝福琅作揖。
在做官員紛紛表态,起身稱贊。
官家擺手示意讓他們安心喝茶,目光卻落在了一直默不作聲的陸昭身上。
“陸驸馬,你覺着公主這曲如何?”
陸昭從未聽過福琅彈琴,甚至不知福琅會彈琴,亦沒料到官家會問他,緩緩起身,隻說:“好。”
官家大笑,喚福琅公主到驸馬身邊落座,又示意崔京現在開始龍舟賽與水秋千賽。
“卿雲,”官家忽然望向堂下的沈卿雲,說,“你帶軍駐守北疆,常年見不得中原春光,今日可要好好賞賞咱們京中的春景。”
沈卿雲于幾日前回京,今日自然要出席賞春會,他起身回話,“臣謝官家記挂。”
這時官家瞧見坐在沈卿雲身旁的沈邊月,望着她笑說:“邊月,今日你可要辛苦些,好好瞧瞧這些年輕男子,若有中意的,我作主賜婚。”
“邊月謝過官家,若有相中,邊月一定向您讨要。”
福琅不由地看向說話的沈邊月,她今日着竹青窄袖衣,藕色束腰挂素玉,面容清秀,不施粉黛,周身飒爽,半盤的發髻上,隻插了一根玉簪。
原來陸昭愛好這樣的,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