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熱起來了，空氣像發酵過的梅子酒，連風也裹着甜膩的氣味，在院子裡晃來晃去。林品如難得放了個長假，一個人坐在老家的木地闆上擦拭相框上的灰塵，像是擦拭掉某段過往的迷霧。雖然父母還沒有完全接受她和艾莉的關系，卻也不像是原來那樣抵觸了，隻是現在林品如還沒有辦法帶着艾莉回來，但是她想總會有那一天的，她們都是爸媽的女兒。
母親去超市買菜，父親坐在院子裡乘涼，林亦德結婚後就搬出去了，他聽說林品如回來，約定晚上帶着老婆孩子回來吃飯。老宅仿佛也進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态。林品如在老舊的木櫃裡翻出一個牛皮紙箱子，那是從小到大她和艾莉拍的合照。
第一張照片，是兩人幼兒園畢業時在合影牆下的合照。林品如穿着粉紅的蓬蓬裙，艾莉穿一身藍白條紋的無袖連衣裙，兩人都拿着小獎狀。她記得那天她不想上台領獎，哭着躲進了教室，是艾莉一把拉住她，半哄半拽地把她拉上去。照片裡，艾莉笑得很乖巧，但眼睛卻不是看着鏡頭，而是斜斜地看着她。那時候艾莉的父母還在世，他們和自己的父母坐在台下瘋狂給兩個人拍照。
第二張，是小學三年級的春遊。林品如坐在草地上啃玉米，艾莉站在她身側，一隻手幫她擋着陽光。那時她正在換牙，前門牙剛掉，笑起來總覺得難看，不願意照相。可艾莉偏不讓她逃避，強行把她攬過來，還笑着說：“你這樣才可愛。”照片裡，兩人靠得很近，艾莉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另一隻手舉起，陽光從指縫裡灑落，發梢在風中微微揚起。艾莉的眼神沒看鏡頭，而是靜靜落在她身上。鏡頭之外的春天，仿佛也偏愛這份悄悄靠近的情感。
第三張，是四年級的聖誕節聯歡會。林品如扮演的聖誕老人在台上因為緊張忘記了台詞，尴尬得快哭了，是艾莉悄悄從台下比手勢幫她找回節奏。照片拍下她們在後台的瞬間，林品如還一臉懊惱，艾莉卻笑得安慰又寵溺。鏡頭裡林品如的小臉皺成一團，淚水雖然沒掉下來，但長長的睫毛濕漉漉地黏在一起，眼神裡充滿了“搞砸了”的沮喪和自我責備，她下意識地揪着自己那撮假胡子，仿佛那是罪魁禍首。而站在她面前的艾莉，卻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她微微歪着頭看着品如，眼神亮晶晶的，仿佛在說：“看，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不是搞定了嗎？你超棒的！”那笑容像冬日裡的一小捧暖陽，無聲地融化着林品如心頭的冰碴。
第四張，是初三畢業那天。全班人把校服丢向空中，她們兩人因為個子高站在最後排，艾莉沒丢校服，隻是悄悄看着她笑。照片定格在那一刻，天空白得刺眼，艾莉的眼睛比陽光還亮，而她身邊的林品如，專注地看着鏡頭，微笑甜美。
第五張，是初中畢業旅行，在海邊。她和艾莉挽着手站在礁石上，海風吹起兩人的頭發。那時林品如的身邊已經有了追求者，可是她總覺得那些人的眼神都不幹淨。她心煩意亂，整個旅行都悶悶不樂，唯有艾莉在她身邊不離不棄，甚至在半夜陪她看潮汐變化。那天夜裡她做了個夢，夢裡她親了艾莉，可早上醒來什麼也沒說。而照片中，艾莉的手悄悄搭在她腰後，臉上帶着笑，可眼裡卻藏着微光，隻看着她。
第六張，是高二運動會，艾莉摔倒在終點線前，是林品如第一個沖進跑道扶起她。照片拍的是她滿臉心疼地背着艾莉走下賽道，而艾莉趴在林品如背上因為摔倒的疼痛紅了眼眶，卻倔強地咬着牙，隻是委屈巴巴地看着背着自己的林品如。鏡頭畫面裡人影紛雜，但是其他的人好像隻有模糊的影子，唯獨林品如背着艾莉的身影特别清晰，仿佛整個操場隻為她們定格。
第七張，忘了是什麼時候拍的，林品如因為生病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穿着醫院的條紋住院服小臉蒼白，艾莉守了一夜沒睡，頂着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林品如還記得那個時候她不想拍照，是艾莉硬拉着她照的，說：“我要記得你難看的樣子。”照片中艾莉的眼神專注又明亮，一如既往地凝視着她。
第八張，是她某天生日，艾莉悄悄布置了家裡，房間裡全是彩色的氣球和絲帶，她還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給林品如買了一個生日蛋糕，蛋糕上寫着“祝最愛的姐姐，生日快樂！”。在林品如吹完蠟燭後，兩人抱着拍了張合照。那一次，艾莉的臉靠得很近，笑容明晃晃的，露出一排整齊又潔白的牙齒。
第九張，不是合照。是高一時元旦晚會的排練間隙。林品如被老師批評了躲在樓梯間發呆，艾莉遞來熱牛奶，兩人靠在牆邊喝完了才回去。照片是艾莉偷偷拍的，林品如沒注意，當時正在低頭撕着包裝紙。照片的背景模糊，唯獨她清晰。老式傻瓜相機捕捉下的，不是任何人眼中的她，而是艾莉眼裡，那個能讓整個世界黯然失色的林品如。
接下來的每一張，林品如都細細翻看。高中晚會她穿了一身黑色晚禮服，艾莉穿了一身白色的晚禮服，她們應該是在主持，晚會結束後兩人站在後台合影；高中跑操時她跌倒了，是艾莉沖上來背着她去醫務室，事後在病床前照的那張合照，艾莉的眼睛濕潤，依舊凝望着她；艾莉進入他們家之後每年拍的全家福，随着時間流逝兩個小不點兒慢慢長大，爸媽坐在椅子上，她們兄妹三人站在爸媽身後，林亦德站左邊、艾莉站中間、林品如站右邊，年年如此，姿勢就沒有變化……
最後，林品如拿出高中畢業時的那張全班照，放大來看——全班人都在看鏡頭，隻有艾莉，還是看着她。
林品如怔住了。
所有合照裡，艾莉的眼睛從未離開過她。
仿佛這一切都被對方計劃好，又悄無聲息地藏進了她的生活。
她終于明白為什麼成長中艾莉總是出現在她最失落的時候，雖然出現的時候常常在說風涼話；為什麼對方可以為了自己做那麼多不計代價的事；為什麼對方甚至在最狼狽的時刻，仍然願意堅定地選擇她。那不是因為她林品如“精誠所至”，而是因為艾莉“始終深愛”。
林品如抱着照片坐在地闆上久久沒有動彈，眼淚從眼角滑落，又滴落在泛黃的相紙上。
窗外傳來父親呼喚吃飯的聲音，她沒應，任憑回憶翻江倒海。她突然很想告訴艾莉，她知道了，她終于知道了。
那天傍晚，她帶着那一箱子照片回到自己和艾莉現在居住的公寓，她回去的時候艾莉正在廚房切水果，穿着居家的棉質長裙，頭發随意紮着，暖黃色的光線下看起來格外柔軟。
“我這次回家翻出了好多老照片。”林品如坐下，把照片攤開在茶幾上，她笑着望向跟照片相比容貌已不再年輕的女人。
艾莉過來看時臉有點僵：“你翻那些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