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即逝。
2012年蟬鳴不絕于耳的盛暑,她的爸爸、媽媽相繼離世,徒留她茕茕孑立于世。
寄人籬下于大伯家,不得不察言觀色,忍受他們傲慢無禮的責罵。
可明明是大伯家的大兒子霸占了父母留給她的唯一遺産。
鸠占鵲巢。
反咬一口。
口袋内的手機屏幕閃了幾下。
光線穿透黑暗,刺痛酸澀的瞳底。
耳機裡新改換的《蝴蝶花》仍在循環播放。
“早已經習慣一個人難過”
“情愛紛亂複雜”
“想忘記過去卻總又想起”
“曾經的無怨無悔”
解鎖界面刹那,冷知諾趾高氣昂的消息躍然于屏。
[來九曲巷台球廳。]
[十分鐘之内我要看到你人。]
冷鸢已讀不回。
徑自将手機擱置一旁,步履沉沉邁向浴室。
瓷磚沁着寒意,一寸寸滲入密匝匝的水珠,鏡面被冷霧籠罩,輪廓模糊不清。
第二聲提示音響起時,她正将洗發水揉進發絲,薄荷味的泡沫層層疊疊覆裹雪白肌膚。
記憶忽然被薄荷的涼意刺穿,高一那夜的暴雨洶湧而至。
冷知諾的短信簡單直接。
[九曲巷台球廳,來找我。]
彼時她渾身濕透,卻在撞球聲與咒罵聲中,第一次窺見對方眼底不堪一擊的脆弱。
如今指尖劃過鏡面的水痕,映出一雙與冷知諾如出一轍的、倔強到近乎偏執的眼睛。
手機在門外第三次叩響電子音的韻律,蓮蓬頭的水聲瀝瀝消隐。
一陣穿堂風間歇掠過,卻吹不散黏稠的潮悶。
梅江的輪廓在暮霭中漸次隐褪,唯餘幾盞孤燈在蒼青天色下明明滅滅。
冷知諾的消息再度映入眼眶。
[我被人欺負了。]
[快來救我。]
“哐當!”
一聲鈍響驚碎了夜的沉寂。
本就朽蝕的木栅門在蠻橫力量的沖擊下,重重剮蹭着斑駁牆垣,迸出沉悶的共鳴。
黑漆漆、空寂無人的老巷,一襲米白睡衣的伶仃身影,跌跌撞撞向望不盡的黑暗闖去。
九曲巷自民國初年因迂回曲折聞名,巷口梧桐枝桠從稚嫩青綠蛻變為蒼勁虬曲,如今樹冠已能摩挲天際。
生命的本能永遠指向陽光與遠方。
縱使困于幽邃陋巷,向往光明的心亦在恒久跳動。
冰藍灰的發絲垂及肩胛,水珠一滴一滴順着發梢滑下,将單薄的絲棉睡衣浸出深淺不一的痕迹。
睡衣都沒來得及換,更别提人字拖了。
隻是一味地、狼狽地,因一條虛實莫辨的信息,隻身一人急匆匆奔向台球廳。
明明心底沉澱着對冷知諾的厭憎與嫌隙,可聽聞她被人欺負的信息,還是忍不住心急如焚。
血緣的紐帶過于玄乎,明明彼此間有着無法調和的矛盾與隔閡,卻在得知對方陷入窘境時,心中的某根弦被悄然撥動。
冷鸢無法确定自己是為何奔赴而來。
或許是血脈中剪不斷理還亂的牽絆在作祟,又或許是深藏于骨髓的善意在驅使。
畢竟,關上門後,她們終歸是一家人。
一緻對外。
台球廳門口坑坑窪窪積着一灘水,不防滑的人字拖一腳踩上去。
實打實地摔了個四仰八叉。
米色睡衣裙擺濺起渾濁的泥漬,瘦得隻剩薄薄一層皮的膝蓋立刻滲出血珠。
疼痛在神經末梢灼燒,可她卻無暇顧及,徑直推開門沖入台球廳。
霎時間,喧嚣聲浪被一扇搖晃的門扉截斷。
球杆撞擊台面的脆響、咒罵與歡笑的雜音,皆在門縫閉合的一瞬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向門口湧去,凝眸于門口狼狽不堪、氣喘籲籲的身影上。
蒼白的光暈落在淩亂的濕發上,襯得她整個人像一株帶傷的野玫瑰,倔強又昳麗。
又似一朵盛開的雪蓮花,出淤泥而不染。
全身緊繃的冷鸢環視一圈後,終于捕捉到蜷在牆隅沙發上的冷知諾。
她玩味觀賞着冷鸢因她輕飄飄一句诓語,跌撞至風塵仆仆的模樣,如同欣賞自己親手布下的棋局終于落下關鍵一子。
今夜台球廳男男女女群聚歡玩,有幾個流裡流氣的小混混,不時對她評頭論足,指指點點。
“卧槽,這美女長得真他媽帶勁兒。”
“他媽的,一條假消息竟然真把人給騙來了。”
“談過幾任?釣過多少凱子?”
“看她一身泥點子,像是從哪個泥潭裡摔出來的,倒襯得人更鮮嫩了。”
後知後覺的。
膝蓋處的痛感一節節揪扯着沉鈍的腦域,迫使渾身生理性戰栗。
早該預料的。
冷知諾向來隻有欺負别人的份,從未有過被别人欺負的時候。
濾鏡般壓制視野,眸底凝出一線冷銳的光。蜷起被冷霧吹得麻木的手指,她轉身遁入混沌。
卻不防被一道剛韌的阻力截住腳步。
台球廳内濕浸氣重,潮湧彌漫。
冷鸢漉沉沉的眼睛上擡,毫無預警撞入一潭覆滿陰影的漆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