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野靜立于暗色調的刺青館中央,瞳光有一瞬的黯淡。
所以她的意思是,他們還不是朋友,加不了聯系方式。
尾音懶諷地曳出自嘲的譏弧。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了。”
“不配。”
聲音不是單純的冷,而是纏着沉甸甸的鉛色,一寸寸抽走耳畔的氧氣。
又是輕飄飄“不配”兩個字。
既剔透又冷硬,教人惱火又無奈。
俨如喉間哽着一枚帶刺的玫瑰,芬芳與刺痛皆無從剝離。
室内人影将靜未靜,呼吸聲連成一片潮湧。
不知道冷鸢口中的“不配”指的是誰配不上誰。
但他們眼中分明寫着同一句判詞。
——冷鸢不配。
但裴野明白。
從頭到尾,他永遠不配她正眼瞧一眼。
唇峰棱角分明,開阖間似有千言萬語在唇間輾轉,最終隻勾出一道欲語還休的輪廓線。
良久,擡手拂過茶幾上那把新傘遞予她。
“别淋感冒了。”
聲線低得像從潮濕的苔藓生長出來的,綴着梅雨季特有的黏澀。
兩個跟班不着痕迹地交換了視線。
自追随裴野以來,這般雲谲波詭的局面倒是頭一回遇上。
往日仰仗他的勢焰在梅江恣意橫行,而今見他堕入愛情,恐将在小小的梅江攪得翻湧滔天浪了。
裴野雖心緒表象可察,實則虛實難明,深淺莫測。
日後的戲碼,且得靜觀其變了。
門扉上的風鈴早被水汽鏽蝕,啞了聲響,唯有雨珠墜在瓦當上的清音。
商業街站牌頂端的電子屏明滅不定,數字驟然躍動,“5分鐘”倏忽化為“1分鐘”,倒計時紅光灼灼,似要刺破雨幕迷蒙。
冷鸢到底沒冷落他隐晦的好意,轉身沒入光影交疊的長街。
雨絲垂落,繡出睫羽上細密的濕潤。
公交車門啟阖的刹那,冷空氣被門扉吞吐,壓出一記清淺的“噗”。
尾排窗畔,她落座成一道靜默的陰影。
幾縷灰藍的光霓虹燈在細雨的霧氣中,暈開一簇簇朦胧的色團。
長夜未盡,黎明永遠懸于下一瞬。
*
透濕的風從巷口徐徐吹來,夾雜着冰湖清冽的荷香。
蟬嘶喉啞中,日光不知不覺西斜。
高考成績放榜倒計時一分鐘。
冷鸢端坐于一張年代久遠的榆木課桌前,桌面上靜立着一幅精美相框,内裡鑲嵌着泛黃的全家福。
鏡頭定格在小學畢業典禮那日,小女孩大眼睛水靈靈的,肉嘟嘟的腮頰漾着童稚的甜糯。
可如今,五官立體,線條分明,稚氣已蕩然無存,眉間沉澱着超越年齡的沉靜。
恍如還未學會柔軟的小大人。
凝視着被定格在十二歲的自己,疑似隔着山海觀望一隻困在光中的幼蝶。
而此刻她的世界,卻僅有一張木桌、一樘相框,和一支等待落筆的筆。
唯有她自己。
舊台燈的光暈是病恹恹的青灰,連相框邊緣的字迹也被暗沉光線浸染模糊。
倒計時歸零。
全國各地千千萬萬的高考生,或伏在堆滿筆記的書桌前,身後是父親焦灼的目光。
或阖家聚于客廳沙發,目光聚焦電腦屏幕,共同見證一千餘次日升月落的努力結果。
而冷鸢獨自靜坐積灰的窗畔,用一部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手機,近乎禅意的平靜點擊“高考成績查詢”入口,進入查詢界面。
輸入考生号、身份證件号等信息,點擊驗證。
指令觸及的一霎,冷昏光騰然變暖,變刺目。
[705]
三個數字躍然定格,宛若膠片慢鏡頭中的永恒特寫。
冷鸢笑出了聲,笑得惑人心魄,又笑得頹敗荒唐。
猶似一朵極緻綻放後驟時枯萎的黑色曼陀羅,美得驚心動魄,衰得凄怆無聲。
爸爸媽媽。
我做到了。
考700分以上,我真的做到了。
終究單槍匹馬地赢到了終點。
但烨烨其華的勝利,卻因親情的缺位失了底色。
沒有期待的誇贊,沒有溫暖的獎勵,甚至無人願意傾聽。
隻有嫉妒的竊語聲,隻有刺耳的诋毀聲,而她隻能将沸騰的情緒壓回心底。
在無人問津的角隅,在無盡濃稠的黑暗,在陰冷的寂靜中慢慢冷卻。
玻璃窗上的窗花紙早已褪色,用手指劃開一道痕,好像看見了模糊的樹影在灰藍夜色中搖曳。
恍惚間,巷口百年梧桐樹下立着兩道身影,是她朝思暮想的父母,正微笑着朝她伸出雙手。
爸爸媽媽。
我好想你們。
跨過這個潮濕悶熱的梅雨季,我去找你們好不好?我走不出、走不出……
總要一家三口再次團圓。
縱使陰陽相隔,也該有重逢的渡口。
梅江的孤夜,像窗台上那盆蒙着薄塵的荼靡花盆栽,翠色近乎灼目,馥郁的香氣令人醺然。
讓人視線模糊,難以分辨巷子盡頭忽明忽暗的燈火,是通往彼岸世界的天光,還是誘人堕入地獄的陰光。
她看不清,隻知自己被困于當下,進退皆是迷霧。
記憶的溫度遽然冷卻。
中考成績放榜的暴雨夜,她獨影伶俜,在迷綜錯雜的九曲巷,不慎迷失了方向。
卻在混沌中偏執堅信直線能穿透迷宮,哪怕渾身濕漉漉的,仍執拗沿着某條虛幻的直線跋涉。
濕透的藍白校服緊貼脊背,勾勒出倔強的線條。
她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走出黑暗,看看爸爸媽媽會不會在那裡等着自己。
淚水在風中倔犟滾落,與雨水混作一道,順着臉頰的輪廓淌落,分不清哪滴是雨、哪滴是淚,又或是心底翻湧的血。